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统治阶级有意制造的幻想越是显得荒谬,越是违反常识,它们就愈加以信条的方式表达出来,整个现存社会的语言就越有欺骗性,越带说教意味,越显得虚夸。

——马克思《德意志意识形态》,1845——1846

萨拉当然比费尔利太太早到家——如此处境,还用“家”这个字,简直是莫大的讽刺。波尔坦尼太太做晚间祈祷时,她照旧扮演自己的老角色。事毕,她回自己的房间几分钟。费尔利太太抓住了这个机会,她所需要的就是这几分钟。她亲自出马,敲响了萨拉寝室的门。萨拉开门。她依然表情悲伤,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但是费尔利太太却是趾高气扬。

“女主人在等着,请你马上过去。”

萨拉垂下眼帘,微微点头。费尔利太太白了她一眼,饱含讽刺意味,和酸果汁一样酸溜溜,然后拖着长裙不怀好意地走开了。但是她并没有下楼,而是在一个角落里等到波尔坦尼太太在客厅里为她的秘书兼女伴开门,萨拉进去后又把门关上。随后她又悄悄溜到门边偷听。

这一次,波尔坦尼太太没有坐在自己的宝座上,而是站在窗口,背对萨拉,一言不发。

“你有话要对我说吗?”

可是波尔坦尼太太显然不想说什么,因为她既不动也不吭声。也许是萨拉在称呼中略去了平时惯用的“太太”,她不愿意搭话。萨拉的声调让人一听就知道她的省略是故意的。萨拉的目光从主人黑色的后背转到她们两个女人之间一张临时摆放的桌子上。桌上有一只信封,十分显眼。她对这极为冷淡的太上皇所作出的唯一反应是稍稍收紧一下嘴唇,是决心还是怨恨,很难说。其实,当时这位太上皇心中没了主意,不知道什么是最好的办法,可以用来制服这条她非常后悔不该抱在自己怀里的毒蛇。最后,波尔坦尼太太决定一斧砍死。

“信封里放的是你一个月的工资。这就是给你的正式解雇通知。明天上午,你必须尽早离开。”

萨拉这时也放开了,她用波尔坦尼太太的武器进行反击:她既不动也不回答,直至对方暴跳如雷,屈尊转过身来,露出煞白的面孔,脸上燃烧着两团粉红色的压抑怒火。

“你没有听见我的话吗,小姐?”

“我就不能知道为什么吗?”

“你竟敢如此无礼!”

“我要知道被解雇的原因。”

“我要写信给福赛思,让他把你关起来。你已经在公众中成了一个丑闻人物。”

这一招挺厉害,产生了一些效果。萨拉的双颊也燃起了两团火。双方静默。波尔坦尼太太的胸脯本来就鼓,一生气,鼓得更高了。

“我命令你现在立即离开这个房间。”

“很好。我在这个房间里经历过的一切全是虚伪,因此我很乐意离开。”

萨拉射出这支回马箭之后,转身便走。可是波尔坦尼太太这个女演员是绝不能容忍把最后一句台词让给别人的。也许我这样说对她不公平,她真是在发慈悲了,但是听她那腔调又特别不像。

“把你的工资带走!”

萨拉转身瞪了她一眼,摇摇头,“你留着吧。如果这一小笔钱足够的话,我建议你不如拿去买件刑具。将来还会有一些可怜人落在你手里,我相信费尔利太太一定会帮助你对她们动刑的。”

在那一荒唐的瞬间,波尔坦尼太太的模样有点像萨姆:生气地把嘴巴噘得老高。

“你……说……这话……是要……负责任的。”

“是在上帝面前吗?你那么肯定到了来世上帝还能听见你说话吗?”

在她们两人的关系中,萨拉第一次对波尔坦尼太太露出了微笑,是很淡的微笑,是心照不宣的笑,是感情的真实流露。女主人难以置信地注视她好一阵子——简直显得很可怜,仿佛萨拉就是撒旦,亲自来讨债了。接着,她便踉踉跄跄地回到自己的座位,那动作简直和螃蟹一样,一下子瘫倒在上面,昏厥过去了,并不完全是装的。萨拉盯住她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很不公平地——在一个名字叫作“公平”①的人看来是如此——快速走了三四步,来到门边,把门打开。女管家似乎以为萨拉可能向她猛扑过来,于是匆忙呆立一旁,十分惊慌。但是萨拉站到一边,指了指喘着粗气、用手抓着喉咙的波尔坦尼太太,给费尔利太太提供一个机会,让她去救女主人。

“你这个邪恶的耶洗别②——是你谋杀了她!”

萨拉没有回答。费尔利太太拿挥发盐给她的女主人嗅,萨拉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她走到镜子前,但是没有看镜中的自己。她慢慢地用双手掩住自己的脸,然后又慢慢地从手指头上方抬起双眼。她所看到的令她无法忍受。过了一会儿,她跪在自己床边,把头埋在破旧的床罩里,默默地哭泣。

她早就该祈祷吗?但是她相信自己正在祷告。

①公平(Fairly)和费尔利太太的姓(Fairley)只差一个字母,发音完全一样。

②耶洗别是《圣经 · 列王纪》中以色列王亚哈之妻,以邪恶淫荡著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