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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身飞翔吧,

踉跄的农牧神,大嚼狂饮;

再往上,把野兽全部吞尽,

让猿猴和老虎死去吧。

——丁尼生《悼念集》,1850

那天早上,萨姆引起女厨子的注意已经是第二十九次了。他自己则把目光投向厨房门顶上的那一排小铃铛上,然后意味深长地逐渐转移到天花板上。已是晌午时分。你一定会以为萨姆放了一上午的假很高兴,但是他所渴望的上午假,需要有比肥胖的罗杰斯太太更具魅力的女性与他相伴。

“他今天有些反常。”胖寡妇把这句话也说了二十九遍了。如果说她生气,那也是生萨姆的气,而不是生楼上那位年轻主人的气。自从两天前他们从莱姆镇回来以后,男仆萨姆不断向人们暗示发生了不愉快的情况。他的确曾用同情的口吻传播过有关温斯亚特庄园的消息,但通常都要加上一句“我讲的还不到事情的一半”。但是你再问他,他却拒绝透露。“有些秘密的话现在还不能说,罗杰斯太太。有些事情我亲眼看见了还不敢相信,但它们确实发生了。”

萨姆自己面临一件痛苦的事。查尔斯前往看望弗里曼先生的那个晚上,没有告诉萨姆不必等他,结果萨姆等到半夜,既不敢外出,也不敢睡觉。当他听到前门打开,看到的是一张面色煞白、表情忧郁的脸。

“这么晚了你为什么不睡觉?”

“因为你没有说你要在外面吃饭,查尔斯先生。”

“我去了我的俱乐部。”

“是,先生。”

“你他妈的装什么神气。”

“是,先生。”

萨姆伸出双手去取——说接住更准确些——查尔斯扔过来的各种东西,先是出门用的小件用品,最后是充满火药味的瞪眼。主人神气活现蹬蹬蹬上楼去了。现在他头脑非常清醒,但是身体还有一点醉态,萨姆看得一清二楚,不禁暗暗好笑。

“你说得对,罗杰斯太太,他是有些反常。昨天晚上他醉得不省人事。”

“我简直不敢相信。”

“让你不敢相信的事还多着呢,罗杰斯太太。但是事情是明摆在那里的。”

“他是绝不会悔婚的。”

“你就是用野马也拉不开我的嘴巴,罗杰斯太太。”女厨子深深吸了一口气。炉灶旁边的时钟滴答滴答响。萨姆冲着她微笑,“但是你的确很敏锐,罗杰斯太太,太敏锐了。”

虽说野马不能让他开口,但是萨姆对主人心里有气,在这种情绪支配下眼看就要讲出实情了。幸亏突然响起的铃声救了他,胸部丰满的罗杰斯太太落了空。两加仑的热水罐已经在炉灶后面放了一上午了,萨姆一拎而起,对女厨子眨眨眼走了。

酒醉的后遗症有两种: 一种是像患了病,什么事也不能做,另一种是虽然不舒服,但头脑依然清楚。查尔斯没有按铃之前,其实已经醒来好一会儿,也起床了。他的酒醉后遗症属于第二种。昨天晚上的事情他还记得清清楚楚。

姑娘寝室里的做爱气氛本来就不浓,他一呕吐,立即烟消云散。他自己选择的这位名字令人不快的女人连忙从床上爬起来,穿上睡袍。她的动作表明,她不仅是个沉着的妓女,还是个冷静的护士。她把查尔斯扶到壁炉旁的靠背椅上坐下。他看到了那只白葡萄酒瓶,马上又恶心起来。但这一次她已从盥洗架上取来脸盆接着。他在呕吐间歇时用呻吟的声音连连道歉。

“真是对不起……太倒霉了……吃错什么东西……”

“没关系的,先生,没关系。让它吐出来吧。”

他也只好让它吐出来了。她取来自己的大围巾,护在他的双肩上。他坐在那里像个老太婆,俯首低头,膝上放着脸盆,样子十分可笑。过了一阵,他开始觉得好一点了。他想睡一觉吗?想,但必须在他自己的床上。她走到窗口望着下面的街道。后来看见他在颤悠悠地穿衣服,她便离开了房间。她再回到房间时,自己也已经穿好衣服了。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你真的不……”

“我去给你叫辆马车,先生。请稍候……”

“好,好……谢谢你。”

他又坐了下来,她下楼出门去了。尽管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再吐,但在某种心理意义上说感觉轻松了许多。他到这里来的意图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并没有干致命的坏事。他望着壁炉里明亮的火焰,竟然奇怪地露出一丝懒洋洋的微笑。

隔壁房间传来低声的啼哭。一阵静默之后,啼哭声又起,比刚才更响,时间更长。显然是小女孩醒了。她的哭声——静默、大哭、哽咽、静默、大哭,令人无法忍受。查尔斯走到窗口,打开窗帘。外面有薄雾,不能看很远。街上见不到一个人影。他突然意识到,此时已经很难得听到马蹄声了。他心里想,小姐出去替他雇马车,恐怕要走不少路。正当他站在那里犹豫不决之际,忽然听到隔壁邻居有人使劲敲击墙壁,同时还有一个男人在狠声叫喊。查尔斯犹豫了一下,把帽子和手杖放在桌子上,打开了通向另一个房间的门。凭借反射光线,他看出里面有一个衣橱和一只旧箱子。房间很小。在另一端的角落里有一张装有脚轮的小矮床,旁边是一个五斗橱,关着。小孩突然又哭起来,哭声穿透整个小房间。查尔斯傻傻地站在被灯光照亮的门口,像——个恐怖的黑色巨人。

“静静,静静,你妈妈很快就回来了。”

他那陌生的声音当时只能使情况变得更糟。孩子的哭声十分尖锐,查尔斯觉得所有的邻居全被吵醒了。他无可奈何地敲敲自己的脑袋,向前走进孩子旁边的黑影中。看到小孩实在太小,他知道说什么话也没用了。他俯下身子,轻轻地拍她的小脑袋。她用温热的小手指抓住他的手,但是哭声仍在继续。畸形的小脸蛋极为恐惧,让人不知所措。无论如何得想个办法。查尔斯想出来了。他摸出怀表,把表链从西装背心上解下来,拎着它在婴儿上方晃动,取得了立竿见影的效果。哭声很快变成了低声呜咽。婴儿伸起小手臂去抓那可爱的银玩具,查尔斯故意让她抓到手,但很快就掉到被窝里去了。她挣扎着想坐起来,但是坐不起来,于是又开始尖声啼哭。

查尔斯伸手把婴儿轻轻往上挪,让她躺在枕头上。他突然受到某种诱惑,把穿着长睡袍的小女孩从床上抱起来,转身坐在五斗橱上。他抱着孩子让她坐在自己膝上,拎起怀表在她面前晃动,小孩又伸出小手臂乱抓。她和维多利亚时代的其他孩子一样,脸蛋胖乎乎的,眼珠子又小又黑,像一根长有黑头发的可爱胡萝卜。她心情的瞬间变化,抓到渴望得到的怀表时的咯咯笑声,把查尔斯逗乐了。她开始咿咿呀呀想说话,查尔斯也含含糊糊地低声回答: “对,对,好漂亮,乖孩子,好漂亮。”此时他产生一个幻觉,仿佛汤姆爵士和主教的儿子在那一时刻向他扑来……他的极度放荡于是结束。人生像一个奇异黑暗的迷宫,离合聚散神秘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