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歌手贾米拉(第2/8页)

我猜脐带是这么回事:尽管脐带有神力保佑新房子的建造,但也不是所有的脐带都很灵验。卡拉奇这座城市就证明了我这个观点。它的地底下显然埋了许多并不完全合适的脐带,因为城里全是一些丑得要命的房子,这都是一些先天不足的畸形产物。有些房子怪就怪在看不到窗户,有些房子模样就像是收音机、空调器或者监狱里的号子,还有些大厦头重脚轻,线条单调死板,令人生厌。这些房子外表丑陋不堪,居住起来也很不舒服。在这座城市里沙漠的痕迹已经不多了,但不知是脐带的关系呢,还是由于土壤太贫瘠,结果它成了个荒诞不经的怪物。

我闭着眼睛也能够嗅出悲愁和快乐、分辨出智慧和愚蠢,就这样来到了卡拉奇。我进入了青春期——我当然明白次大陆上的两个国家和我的童年都已一去不复返了,我们都会经历那种成长的痛苦以及变声这一令人尴尬的奇怪过程。鼻子引流剥夺了我的内心生活,但我的关联感并没有消耗殆尽。

萨里姆入侵巴基斯坦所带的武器只是一个超级灵敏的鼻子,但最糟糕的是,他来自一个完全错误的方向!对地球上这一部分成功进行征服的人都来自北方,所有的征服者都是陆路来的。我对此浑然不知,顶着历史逆风而上,我从东南方来到了卡拉奇,而且是从海上来的。我想,其结果也就不会令我感到意外了。

回顾历史,由北向南长驱直入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从北方来的有倭马亚王朝的将军哈贾伊·本·尤素夫和穆罕默德·本·卡西姆;还有伊斯玛仪派信徒。(据说阿利·汗和丽塔·海华兹曾在其中居住的蜜月小筑俯瞰我们已经埋下了脐带的那块地,传说这位影星常常身穿好莱坞派头的风流轻纱长晨衣在那块地皮上散步,使得人们极为反感。)噢北方具有多么绝对的优势啊!加兹尼的马茂德从北方长驱直入,横扫印度平原,他带来的语言中字母S有三种写法之多。不可避免的答案是,se、sin和swad都是从北方入侵的。还有穆罕默德·宾·萨姆·古尔呢,他推翻了加兹纳维王朝,建立了德里哈里发国。萨姆·古尔的儿子也向南推进。

还有图格鲁克以及莫卧儿王朝的皇帝呢……不过,我已经把我的观点说清楚了。只要加上一点,那就是思想也和军队一样,从北方高原长驱直入,一直向南向南推进。锡坎达尔-布特-希坎,克什米尔那位反对偶像崇拜的人,在十四世纪末将克什米尔山谷里所有印度教神庙夷为平地(可以说为我外公立下了先例),他从山地来到河间平原。五百年后赛义德·艾哈迈德·巴里尔维的穆斯林游击队运动又沿着这条千万人踩踏出来的小道南下。巴里尔维的观点是,克己、仇恨印度教徒、圣战……这些哲学就像国王一样(长话短说)是从同我相反的方向来的。

萨里姆的父母亲说:“我们全得成为新人。”在这个圣洁的国土,圣洁成为我们的理想。但是萨里姆永远都打着孟买的印记,他的脑袋里充满了安拉以外的各种各样的宗教(就像印度的第一批穆斯林,也就是马拉巴尔海岸的莫普拉商人一样。在我以前生活的国家里,神的数目赶得上人口的数目,结果呢,如此众多的患有恐惧幽闭症的神灵使我们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了反感的情绪,我家里人提倡的是商业道德,而不是信仰)。他的身体也明显地露出了不圣洁的发展倾向,我像莫普拉人一样,命中注定要成为一个不合时宜的人。但最后,我还是没有逃过圣洁这一关,就连我,萨里姆,也得到了净化,与种种的不端行为一刀两断。

在我十六岁生日以后,我去艾利雅姨妈的学校里学历史。但就是上学也不能使我觉得成为这个没有午夜之子的国家的一员。我这里的同学上街游行,要求建立一个更严格遵守伊斯兰教规的社会——他们不要求减少规矩,反而要求增加,这证明他们完全站到了世界上其他地方学生的对立面。不过,我父母亲决定在这里生根,虽然阿尤布汗和布托与中国结盟(没有几天之前中国还是我们的敌人),但凡对这个新家的批评,阿赫穆德和阿米娜根本听不进去,我父亲还买下了一个毛巾厂。

在那段日子里,我父母的精神可说是焕然一新。阿米娜那种负疚的浓雾消失了,她脚上的鸡眼似乎也不再作痛了。而阿赫穆德呢,尽管仍然发白,但是他重新找到了对妻子的火热的爱情,这一来觉得腰部的冰冻融化开了。有几天早上,阿米娜脖子上还有牙咬的印痕。她有时候会忍不住咯咯直笑,就像个中学生似的。“说真的,”她姐姐艾利雅说,“你们两个也真正像是在度蜜月呢,一点不错。”但是我嗅得出在艾利雅牙齿后面藏着些什么,在这些表示友好的话后面没有说出来的东西……阿赫穆德·西奈以妻子的名字命名他工厂生产的毛巾——阿米娜牌。

“那些千万富翁算什么呀?达乌德家、赛戈尔家、哈隆家?”他兴高采烈地大声嚷嚷,对这些全国最富有的家族嗤之以鼻。“瓦里卡家和佐勒非卡尔家算什么呀?我可以一口吞掉他们十个,等着瞧吧!”他许愿道,“不到两年,全世界的人都会用阿米娜牌的毛巾。最高级的毛巾布织物!最现代的机器!我们要把全世界擦得又清爽又干燥。达乌德家和佐勒非卡尔家会求我告诉他们我的秘密。我会说,是的,毛巾质量呱呱叫,但秘密不在生产工艺上,是爱情征服了一切。”(在我父亲的话中,我辨出了乐观病毒还在作祟。)

那么阿米娜牌是不是以清洁的名义(这同……相差无几)征服了世界呢?瓦里卡家和赛戈尔家有没有到阿赫穆德·西奈这里来向他请教:“天哪,我们甘拜下风了,喂,你是怎么干的?”阿赫穆德亲自设计花样的(有点儿俗气,不过没关系,它们是爱情的产物)高质量毛巾布有没有既擦去巴基斯坦人身上的水珠又擦去出口市场上的湿气呢?俄国人、英国人、美国人有没有用带有我母亲不朽的名字的毛巾裹住身体呢?……阿米娜牌的故事等一会儿再讲。因为歌手贾米拉的事业即将起航,普夫斯大伯来到了克莱顿路上那幢清真寺阴影下的房子里。

他的真实姓名是已退伍的阿拉乌德丁·拉蒂夫少校。他从我姨父那里听说了我妹妹有一副好嗓子(“我那个好得没命的朋友佐勒非卡尔将军,一九四七年那当儿我们一块儿在边境巡逻部队里面共事。”)在贾米拉十五岁生日过后没几天,他来到了艾利雅·阿齐兹家,他精力充沛,满面笑容,露出一嘴的纯金牙齿。“我同我们英明的总统一样,”他解释道,“是个简单的家伙,总要把钱放在最保险的地方。”少校的脑袋就同我们英明的总统一样,也是滴溜滚圆。与阿尤布汗不同的是,少校早就离开军队投身到演艺业中。“老兄,绝对是全巴基斯坦第一号的演出人,”他告诉我父亲说,“没有什么秘密,只要有干劲就行。部队里的老习惯,改不了啦!”拉蒂夫少校提出,他想要听听贾米拉唱歌。“别人在我跟前老夸她,只要她真的有那么一点儿意思,我的好先生,我会让她大大地出名!噢,对啦,当然是马上就出名!要有关系,就是这么回事,要有关系再干起来,您的朋友——退伍的拉蒂夫少校有的是关系和干劲。阿拉乌德丁·拉蒂夫,”他加重语气,金牙闪闪发光,对阿赫穆德·西奈说,“听说过那个故事吧?我只要一擦我那盏可爱的旧灯,巨人就会跳出来送给你名和利。你女儿在我手里会好得没命,真会没命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