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萨里姆如何得到了净化(第2/7页)

萨里姆已经沉沦到底了。我罪孽深重,我闻到自己身上像茅坑那样臭。我来到这个圣洁的国土,结果却去找婊子——我本应好好做人,过上一种正直的新生活,却产生了一种无法启齿(同时也是单方面)的相思之情。即将把我吞没的宿命已经露出了端倪,我像是着了魔似的骑着我的兰布雷塔摩托车在城里街上乱逛。贾米拉和我尽量避免见面,我们平生第一次没法互相说一句话。

圣洁——这一最高的理想!——巴基斯坦的国名就来自这一天国的美德,我妹妹唱的歌中每个音符都透露着它的气息——似乎离我很远。但历史——它具有饶恕罪人的能力——在这时已经开始了倒计时,朝着一个时刻迅速接近。这个时刻,将会一下子把我从头到脚涤荡得干干净净,这一点我怎么会知道呢?

在古鲁·曼迪尔家中的日子充满了蒟酱卷的气味、烹饪的气味,还有清真寺直指云天的高高的光塔阴影发出的懒洋洋的气息。而我的艾利雅姨妈对那个抛弃她的男人和对嫁给他的妹妹的仇恨越来越强烈,几乎已经看得见摸得着了,它就像个大壁虎一样坐在她起居室里的地毯上,发出令人作呕的臭气。但似乎只有我闻得到它,因为艾利雅进行掩饰的本领发展得像她下巴上的胡须那样快,又像她拔胡须那么熟练,每天夜里,她都用胶布将胡须连根粘掉。

艾利雅姨妈对国家命运的贡献——通过她的学校和学院——绝对不能低估。她那老处女的沮丧心态渗透到了这两个教育机构的课程、砖瓦和学生之中,她培养的少年和青年学生身上都具有一种古代的复仇心理,尽管他们并不明白个中的原委。啊,老处女姨妈身上那种无所不在的死气沉沉的味道!它使她家里的油漆变了色,她的家具中由于塞满了仇恨而变得又笨又重。老处女的压抑还给缝到了窗帘线缝中,就像多年之前缝到了婴儿衣衫里面一样。怨恨从地上的缝隙里直往上冒。

艾利雅姨妈喜欢干的是烹饪。她多年独守空房、气得要命,在这期间她孜孜矻矻,终于达到了艺术境界,这就是在食物中掺入感情。在这方面唯一比她高明的只有我以前的保姆玛丽·佩雷拉。不过如今,这两位烹饪老手都给比下去了,这位高手便是布拉甘萨酱菜厂的首席腌制师萨里姆·西奈……尽管如此,在我们住在古鲁·曼迪尔她家里时,她给我们吃的便是包含着不和与争吵的焖肉饭和椰子肉丸。渐渐地,就连我父母之间迟来的爱情也走了调,失去了那种和谐的韵味。

但我姨妈身上的优点也不能遗漏。在政治上,她大声疾呼反对军人干政。要是她没有一个当将军的妹夫,她的学校和学院很可能早就被充公了。请别让我完全通过我个人绝望的有色眼镜来观察她,她曾经去苏联和美国讲学。此外,她做的东西很是好吃。(尽管里面包含着特别的内容。)

但是在这幢清真寺阴影底下的房子里,空气和食物开始造成危害了……萨里姆在他那可怕的单相思和他姨妈食物的双重影响下变得很不正常,每当他想到妹妹时,脸总会涨得通红。而贾米拉在不知不觉中,渴望新鲜空气和未经阴暗心理掺和的食品的心情越来越强烈,她在家的时间逐渐变得越来越少,经常在全国各地巡回演出(不过从来没有去东巴)。兄妹之间同处一室的机会越来越少,偶尔碰在一起时,两人都会大吃一惊地从地板上跳起来。落地之后,两人又都气鼓鼓地望着刚才跳起来的地方,仿佛那里变得像面包炉子那样烫人似的。在别的时候,他们两个一举一动的意思也显而易见,不过只是屋子里其他人个个都有心事,没有注意到罢了。例如,贾米拉就连在家里时也戴着她的金白相间的面纱,就连闷热得要发晕也不在乎,只有她确信哥哥不在家时才肯拿下。而萨里姆呢——他仍然奴性十足地去圣伊格纳西亚修道院里拿发酵的面包——却总是不肯亲手将面包递给她。有时候,他让他那个心如蛇蝎的姨妈代他送去。艾利雅很顽皮地看着他问:“你是怎么啦,孩子——生传染病了吗?”萨里姆的脸涨得通红,生怕他姨妈会猜出他去找妓女的事情。说不定她猜到了,不过她盯着更大的鱼儿呢。

……他还渐渐变得经常陷入到沉思之中,很久都不出一声,只是突然间猛然一喊,喊的都是些毫无意义的字眼如“不!”或者“可是!”甚至还会有些神秘莫测的叫声,如“砰!”或者“嗡!”。阴沉沉的沉默之中爆发出几个没有意义的声音,仿佛萨里姆的内心正进行着激烈的对话,时不时地有对话或者痛苦的碎片冒上来冲出嘴唇。我们每天吃的都是那些饱含着烦恼的咖喱菜肴,这肯定加重了这种内心的烦扰。最后,阿米娜发展到同一些看不见的洗衣箱唠叨起来。阿赫穆德在中风之后,只会流着口水咯咯傻笑。而我呢,沉着脸独自躲起来苦思冥想。这时候,我姨妈心中一定暗自得意,她对西奈这家人痛快地进行了报复。不过,她也由于实现了多年来梦寐以求的愿望而伤心劳神。这样说来,她的前途也到此为止了。在她这个如同疯人院般的宅子里,她下巴上贴着去胡须的胶布走来走去,那脚步声听起来也是空荡荡的。而这时候她的侄女从像是突然变得滚烫的地板上直跳脚,她的侄子呢莫名其妙地大叫一声“呀!”一度是她情郎的那个人如今下巴上滴滴答答地流口水,而阿米娜眼前又出现了她往事的鬼影,她招呼道:“那么,你又来了,嗯,干吗不呢?看来所有的一切根本没有离开过。”

嘀嗒,嘀嗒……一九六五年一月,我母亲阿米娜·西奈发觉在十七年之后,她竟然又怀孕了。等到她确定无疑之后,便把这一喜讯告诉了她大姐艾利雅,给了我姨妈机会,使她的复仇计划更加十全十美了。不清楚艾利雅对我母亲说了些什么,她在菜肴当中究竟又拌进了什么东西也无法肯定,但在阿米娜身上却产生了毁灭性的影响。她老是做噩梦,梦见生出个妖怪来,头上长的不是脑袋,而是棵花椰菜。她眼前老出现拉姆拉姆·赛思的幻影,生个双头婴儿的老预言又使她紧张得几乎发疯。我母亲四十二岁了,在这样的年纪怀上孩子使她感到害怕(这种害怕一方面在所难免,另一方面,也有艾利雅煽风点火的因素),原本她的一腔柔情已经使中年的丈夫重新迸发出了爱情,这种幸福像光环一样围绕着她,如今这种害怕心理对此是一大玷污。在我姨妈掺和着报复心理的肉糜——里面加的调味品既有豆蔻又有不吉的预言——的影响下,我母亲变得非常害怕这个孩子。随着月份的增加,四十二岁的年龄现出颜色来了。她这个四十多岁的人一天比一天胖,几乎要给压垮了。怀孕第二个月时,她的头发全白了。到了第三个月,她的脸皱里皱巴,像只烂芒果。到了四个月时,她已经像个老太婆一样,满脸皱纹,臃肿不堪,脚上又长出了鸡眼,脸上不可避免地满是汗毛。她似乎又一次周身笼罩在一团耻辱的浓雾中,仿佛是像她这样一个老态龙钟的女人还怀上孩子,真是丢人现眼。这个在乱纷纷的日子里怀上的孩子在她肚子里一天天长大,胎儿同她年龄强烈的反差越来越明显了。正是在这个时候她看到往事像鬼影一样反复出现,倒在一张旧藤椅里面。我母亲的崩溃突如其来,令人震惊。阿赫穆德·西奈一筹莫展地观看着,突然心慌意乱、难以自制,他不知所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