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清真寺的影子(第3/8页)

我是不是想要从这绺要命的头发前面逃开呢?萨里姆早年一直将这另一个自我排斥在午夜的大会以外,如今他是不是因为怕同他见面,所以逃到这个没能让战斗英雄享受到他本应得到的安乐的家庭里去呢?这是高尚的情操还是内疚呢?我再也无法回答。我只是把我记得的写下来,也就是女巫婆婆帝低声说的话:“他有空也许会来的,那一来我们就有三个人了!”还有一句反复说的话:“午夜之子,对啦……真有意思,不是吗?”女巫婆婆帝使我记起了我竭力想要忘却的事情。我离开了她,朝穆斯塔法·阿齐兹家里走去。

我同家庭生活种种残酷的亲情关系的最后这次悲惨的接触,只留下了一些碎片。不过,既然要把一切都记录下来,加以腌制,那么我尽量将这些片段连接起来……首先,我得说明一下,我舅舅穆斯塔法住在一个宽敞的没有起名字的公务员的平房里,房子位于卢提恩区中心拉杰帕斯路岔出的一个整齐的公务员花园里。我沿着以前名叫王家大道的路往前走,吸到了街上数不清的气味。其中有从国立手工业中心和机动三轮车的排气管中传来的气味;在树和雪松的清香中似乎还带有早年的总督和戴着手套的英国太太身上香气的痕迹;还有俗气艳丽的有钱妇女和流浪汉身上刺鼻的体味。这里有块巨大的竞选记录牌(这时英迪拉和莫拉尔吉·德赛首次争夺领导权的斗争正在进行中),牌子底下拥了一大群人等着看选举结果,他们急切地问:“是男的还是女的?”……我的思想中满是消失的帝国(莫卧儿帝国和大英帝国)和我自己的往事——因为正是在这座城市里进行了当众宣布,还提到了多头妖怪,还有从空中落下的一只手。我在古代和现代、在印度门和各部大楼之间,坚定地向前走着,身上的气味就像眼前的大楼一样直冲九霄。最后,我向左拐到杜普莱克斯路上,来到一个围着矮墙和树篱的没有名字的花园前。我看到一个角落里有一块招牌在微风中摇晃,就像多年前出现在梅斯沃德山庄花园里的招牌一样。这尽管使我想到了过去,但上面的内容却完全不同,上面并没有“出售”这两个不祥的字眼,我舅舅花园里这块木牌子上写了这几个怪字:“穆斯塔法·阿齐兹先生和苍蝇”。

我当时并不知道我舅舅有这样一个习惯,把“家庭”这两个令人怦然心动的充满温情的字缩写成为“苍蝇”这个干巴巴的字眼,因此,这个在微风中不住点头的招牌使我有些不知所措了。不过,等我在他家待了没有多久之后,我就发现他这个字眼用得再贴切没有了,因为穆斯塔法·阿齐兹的家庭的确像是昆虫似的给砸得稀烂,同给奇怪地掐头去尾的苍蝇一样无足轻重。

等到我怀着开始新生活的希望,很有些忐忑不安地按门铃时,迎接我的是什么样的言辞呢?在那扇蒙了铁丝网格的大门后面出现了一张脸,又气又惊地皱着眉头,那究竟是谁的面孔呢?博多,迎接我的是穆斯塔法舅舅的妻子,我的有精神病的舅妈索尼亚,她嚷道:“哎呀,真主啊!这个家伙怎么这样臭呀!”

虽然我满脸巴结地凑上前去,对着铁丝网格后面我舅妈那张已经起了皱纹的伊朗美人的面孔笑着说:“您好,亲爱的索尼亚舅妈!”她还是说:“是萨里姆,对吗?是的,我记得你。你从前真是个讨厌的调皮鬼,总以为长大了会成为神灵啦什么的。这是怎么回事呢?全要怪总理手底下排名第十五的助理秘书寄了封愚蠢的信给你。”在这第一次会面时我本应该预见到我的计划不会成功,我本该在我有疯病的舅妈身上,闻出公务员圈子里存在着彼此忌妒这一无法消除的气息,这会使我想在世上占有一席之地的打算完全落空。我有总理寄给我的信,而她却没有,这使我们终生成为敌人。但门还是打开了,我也洗澡换上了干净衣服,对这些小恩小惠我感激不尽,没有去追究一下我舅妈发出的那种致命的气息。

在梅斯沃德山庄拆毁时,我舅舅穆斯塔法·阿齐兹引以为荣的上蜡的胡子被那破坏一切的尘土毁得不成样子,自那以后,胡子永远没有恢复过来。至少有四十七次,他都没有得到提升为本部门一把手的机会,由于仕途不顺,他最后只有在别的事情上寻求安慰。这其中包括痛打孩子,每天夜里他都怒气冲冲地大发牢骚,说自己显然是反穆斯林的偏见的牺牲品,此外对每届政府都忠心耿耿(尽管这有些矛盾),还有就是对家谱学进行研究,他这唯一的业余爱好极其强烈,甚至比我父亲阿赫穆德·西奈当年急于证明有莫卧儿王族的血统还要来劲。在这几样给他安慰的第一件事情上,他妻子也起劲地参加进来,索尼亚这个具有一半伊朗血统的女人(娘家姓霍斯洛瓦尼),原本可以成为上流社会的出色人物的。她得精神病的原因是这样的,眼见着四十七个第三号人物一个接一个地升了上去,她只好被迫去巴结讨好那些本来不在她眼皮底下的他们的妻子,这种当“昌查”(本意是汤匙,但这里的寓意是拍马屁的人)的生活她实在受不了,精神也就失常了。在我舅舅和舅妈联手的打骂中,我的表兄弟姐妹真的给治成了一摊烂泥,如今我连他们究竟有几个人、是男是女、相貌如何一点印象都没有了,他们的个性在我心中自然也早已消失。在穆斯塔法舅舅家里,每天夜里,我同那几个给整得服服帖帖的表兄弟姐妹默不作声地坐着,听他一个人发表高见,这些言论常常会前后矛盾,他一方面因为自己没有得到提升而愤愤不平,一方面对每一位总理的所有法令都说一不二地表示赞成,这就使他的观点经常会产生突变。假如英迪拉·甘地要他去自杀,穆斯塔法·阿齐兹也一定会把这一点归结为反穆斯林的宗教偏见,但同时又说总理的决定具有政治家的风度,因此会坚决将这一任务付诸实行,根本不敢(或者不愿意)有什么犹豫。

至于家谱学呢,穆斯塔法舅舅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用来填写巨大的族谱志,那上面画着蜘蛛网一样的世系图,他不断地研究全国那些最大的家族的复杂的家系,使它们得以永垂不朽。但是就在我待在那里时,一天索尼亚舅妈听说赫尔德瓦尔有位哲人,据说有三百九十五岁了,全国每一个婆罗门种姓家族的家谱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就算你也在里面,”她对我舅舅尖声嚷道,“你到头来还是二把手!”赫尔德瓦尔哲人的事使她精神完全失常了,结果她对孩子越来越狂暴,弄得我们每天都战战兢兢地害怕会出人命。最后,我舅舅只好把她锁起来,因为她的极端举止使他在工作当中很是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