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婚礼(第4/6页)

我干吗要这样说呢?——因为接下来的事情,因为情况的确是像下面说的那样。因为我确信女巫婆婆帝怀孕的目的就是要粉碎我不肯同她结婚的唯一借口,但是我只把事情照实说出来,让后人去进行分析吧!

在一月份一个很冷的日子,星期五清真寺最高的光塔上宣礼员的呼唤声一出口就冻住了,接着就像圣雪一样落到地面上,婆婆帝回来了。她一直等到对她的身体状况再也不可能存在任何怀疑时才回来,湿婆对她的迷恋如今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在他早先买给她的干净的新衣服下面,她的肚皮像个篮子似的凸了出来。她对胜利在望信心十足,嘴唇再不时髦地噘着了。她站在星期五清真寺的台阶上,为了让尽可能多的人看见她全新的模样,在她那双睁得滚圆的大眼睛里,闪动着得意的银光。那天我同“画儿辛格”一起回到清真寺阴影底下见到她时,她就是这副样子。我本来就闷闷不乐,见到女巫婆婆帝站在台阶上,平静地抱着胳膊搁在她的大肚皮上,长长的发辫在清澈的空气中随风微微摆动,我的心情并没能有所好转。

“画儿”爷和我是到邮政总局后面越走越窄的小街上去的,街边全是经济公寓,微风中使人记起了算命的、摆弄西洋镜的和看病的那些人。“画儿辛格”就在这里进行表演,他的表演一天天变得越来越具有政治色彩。他的出色的技艺吸引了一大群快乐的观众,他摇头晃脑地吹奏笛子,使蛇按照他的需要来进行宣传。我呢,作为他的学徒,按照一份事先准备好的稿子大声朗读,蛇使我的演讲有声有色。我说到了财富分配上严重不均,两条眼镜蛇演起哑剧来,它们模仿一个富人拒不施舍乞丐的样子。我还说到了警察骚扰、饥饿、疾病、文盲等问题,蛇也一一进行表演。随后,“画儿辛格”表演压轴戏,他谈起了红色革命的性质,天花乱坠地许下各种各样的愿。还没等到警察从邮政局后门冲出来舞动铁皮竹棍发射催泪瓦斯冲散人群,听众当中就有一些爱说笑打趣的人对着世上第一奇人起哄。也许是蛇进行模仿的那些表演内容含糊,确实有些令人不得要领,因此也就无法取信于人。有个小伙子嚷道:“啊哈,‘画儿’爷,你应该到政府里面当官才对呀,老兄,就连英迪拉大娘许下的愿也不如你的强啊!”

随后催泪瓦斯射过来,我们只好边咳嗽边气急败坏地闭着眼睛从防暴警察那里逃跑,就像刑事犯一样,边跑边装腔作势地叫喊。(就像从前在贾利安瓦拉巴格那一次——不过至少这回没有子弹。)尽管眼泪是被瓦斯催下来的,但“画儿辛格”被起哄的那几句嘲讽弄得心灰意懒,他本来认为自己把握了现实,以此感到最大的自豪,但如今有人对这一点提出了疑问。在经历瓦斯和竹棍之后,我也浑身提不起劲来,我突然觉得自己肚子里面像是给虫子叮咬那样感到不安,我意识到在我内心并不能完全认同“画儿”以蛇表演的富人十恶不赦的罪行。我不知不觉地暗中想:“在所有人身上都有善和恶——他们抚养我长大,他们照应了我,‘画儿’爷!”从此以后,我开始认识到,玛丽·佩雷拉的罪行使我游离在两个而不是一个世界外面。我被从舅舅家赶出来,但也无法完全融入到“画儿辛格”的那个世界里面。其实,我的救国理想完全是镜花水月,虚无缥缈,简直是痴人说梦。

接下来还有婆婆帝,她挺着与从前完全不同的身躯,站在冬日清新凛冽的寒风里。

那是——我是不是弄错了呢?我必须赶快讲,事情不断地从我心中滑掉——一个可怕的日子。就在那一天——不会是另一天——我们发现里夏姆老太太冻死了,她躺在她用达尔达人造黄油包装箱搭起来的棚子里。她变得碧蓝碧蓝,就像黑天神那样蓝,像耶稣那样蓝,像克什米尔的天空那样蓝,这种蓝色有时候落到了眼珠里。我们把她放在贾木纳河河岸上淤泥滩和水牛中间火化掉了,结果她错过了我的婚礼,这是很可悲的,因为她就像所有的老太婆一样,就喜欢参加婚礼。她从前总是兴高采烈地参加婚礼前用散沫花染色的仪式,领唱让新娘的朋友对新郎及其一家进行奚落的歌曲。有一回,她的奚落太尖锐、太一针见血,新郎大为生气,一气之下把婚礼取消了。但里夏姆毫不畏缩,她说这要是当今的年轻人像小鸡那样见不得世面,出尔反尔,那不能怪她不好。

婆婆帝离家出走时我不在场,在她回来时我也不在场。还有一桩奇怪的事情……除非我是记错了日子,除非不是这一天……反正就我所记得的,就在婆婆帝回家的那一天,在萨马斯迪普尔,一声爆炸,将一位坐在火车车厢里的印度内阁部长炸到了历史书里面去。婆婆帝是在原子弹爆炸声中离开的,她回家时铁路和贿赂部长L.N.米西拉先生也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不祥之兆一个个接踵而来……也许在孟买,肚皮朝天的死鲳鱼正浮到岸边来。

一月二十六日共和国日对江湖艺人来说是个好日子。成千上万的人拥出来观看大象和焰火,城里的骗子都出来挣钱。不过,对我来说,这一天具有另外的含义,正是在共和国日,我成了一个有家有室的人。

在婆婆帝回来以后,贫民窟里那些老太婆一见她走来,就用手掩住耳朵表示对她的行为的不屑之情。她怀着那个私生子,脸上一点没有害臊的神色,而是若无其事地微笑着走过去。但在共和国日那天早晨,她醒来时看到门口挂了一只破鞋,这一严重的侮辱使她再也挺不住了,她伤心得失声痛哭起来。“画儿辛格”和我带着蛇篓子走出我们的棚子,恰好看到她在号啕大哭(是装出来的呢还是真的?),“画儿辛格”板起脸,下了决心。“到屋子里来,队长,”世上第一奇人对我说,“我们得谈一谈。”

在茅屋里,他说:“对不起,队长,我得说一说。我想,一个人一辈子没有孩子该是多么糟糕。队长,没有儿子,你多可怜呀,不是吗?”我呢,由于扯谎说自己不能行房事,陷在尴尬的境地,只好不作声。于是“画儿”爷提议说同婆婆帝结婚可以一举两得,既保全了她的名誉,又可以顺理成章地解决我自己承认的无法生育的问题。尽管婆婆帝脸上总是出现那张歌手贾米拉的面孔,使我害怕得丧失理智,但我还是没法回绝他的建议。

婆婆帝——我确信这正是她事先策划好的——立刻就同意了,她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下来,就像以前回绝别人时那样爽快。这一来共和国日的庆祝活动显得有点像是特地为我们的婚礼而举行的了。不过,我心中想到的却又是命运,与自由选择恰成对照的无法规避的命运控制了我的生活;又一次,这个将要出生的孩子的父亲并不是他真正的父亲,虽然具有可怕的讽刺意味的是,这个孩子倒会是他的祖父母的真正孙子。我陷入在这些纵横交错的血缘系统之中,我甚至会暗中纳罕到底什么是开头,什么是结尾,是不是另一个神秘的倒计时正在进行之中,随着我孩子出生的将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