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镇上没有小偷

鸡叫头遍,达马索回到家里。怀了六个月身孕的妻子安娜正坐在床上等他,衣服、鞋子都没有脱。油灯快要熄灭了。达马索顿时明白了,妻子整整守候了一夜,一秒钟也没有歇息。直到现在,尽管瞧见他站在跟前,她还在等着什么。达马索对安娜做了个手势,叫她别再担心了。她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用一双惊恐不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丈夫手里拿的那个红布包,双唇闭得紧紧的,战栗起来。达马索默默地用力抓住妻子的紧身胸衣,嘴里散发出一股又酸又臭的气味。

安娜听凭丈夫把自己凌空抱起来,身子往前一倾,趴在丈夫的红条纹法兰绒上衣上哭了起来。她搂住丈夫的腰,直到激动的心情慢慢平复。

“我坐着坐着就睡着了。”她说,“忽然间门开了,他们把你推进屋里,你浑身上下都是血。”

达马索没有吭声。他放开妻子,让她坐回床上,然后把布包撂在她膝盖上,就到院子里解手去了。安娜解开布包上的结,看到里面包着三个台球,两个白的,一个红的,已经打得伤痕累累、黯无光泽了。

达马索回到屋里,看见妻子惊诧地瞅着这几个球。

“这有什么用啊?”安娜问。

他耸了耸肩。

“打着玩呗。”

他系好布包,连同临时做的万能钥匙、手电筒和一把刀子一齐收好,放到箱底。安娜脸朝墙和衣躺下。达马索只脱了裤子,平躺在床上,在黑暗中抽着烟。在黎明窸窸窣窣的声响中,他极力想确认这次冒险是否留下了什么痕迹,直到发觉妻子还醒着。

“想什么呢?”

“什么也没想。”她说。

她的声音本来就像男中音,再加上这会儿肚子里有怨气,声音显得更加低沉了。达马索吸完最后一口烟,把烟蒂揿灭在地上。

“没什么了不起的。”他叹了口气说,“我在里面大概待了有一个钟头。”

“就差给你一颗枪子儿吃。”她说。

达马索猛然战栗了一下。“妈的!”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节叩击着木头床沿,然后又伸手到地上摸索烟卷和火柴。

“你真是长了一副驴肝肺。”安娜说,“你也该想一想我在这儿睡也睡不着,街上一有动静,我就以为是他们把你的尸首抬回来了。”她叹息了一声,又接着说:“折腾了半天就弄回三个台球来。”

“抽屉里只有二十五生太伏。”

“那你索性什么也别拿回来。”

“既然进去了,”达马索说,“我总不能空着手回来啊。”

“那你拿点儿别的东西啊。”

“别的啥也没有。”达马索说。

“哼,哪儿也比不上台球厅里东西多。”

“说是这么说,”达马索说,“可进到里面,四下瞅瞅,到处翻翻,你就知道啦。什么有用的东西也没有。”

她沉默了好久。达马索想象她睁大眼睛、试图从记忆的暗处找出一些有价值的东西的样子。

“也许吧。”她说。

达马索又点燃了一支香烟。酒精弄得他头昏脑涨,只觉得身体又大又沉,非得强撑住才行。

“台球厅里有只猫,”他说,“一只大白猫。”

安娜翻过身来,把鼓囊囊的肚皮顶在丈夫的肚子上,小腿伸进他的两膝中间。她身上有股洋葱味。

“你害怕了吗?”

“我?”

“是啊,”安娜说,“听说男人也会害怕。”

他觉出她在笑,也就陪着笑了笑。

“有那么一点儿,”他说,“老是觉得憋不住,想撒尿。”

他让安娜吻了他一下,可是没去回吻她。接着,他向妻子详细讲述了这次冒险的经过,仿佛在回忆一次外出旅行。他很清楚这里面有多大的危险,但是一点儿也不后悔。

安娜沉默了很久才说:

“简直是疯了。”

“万事开头难嘛,”达马索合上眼说,“再说,这头一次还算过得去。”

烈日当空,时候不早了。达马索醒来的时候,他妻子已经起床一阵子了。他把脑袋伸到院子里的水龙头底下冲洗了几分钟,才算清醒过来。这是一排式样相同、互不相连的房间,达马索的家就是其中之一。有个公用的院子,院子里挂满晾衣服的金属线。靠后墙有一块用镀锡铁皮隔出来的地方,安娜在那里安放了一个做饭、烧熨斗用的炉子,还有一张吃饭、熨衣服用的小桌子。看见丈夫走过来,安娜连忙把熨平了的衣服放到一边,把铁熨斗从炉子上拿下来,热上咖啡。她比丈夫年龄大,肤色苍白,动作轻捷灵敏,一看就是个习惯了现实生活的人。

达马索感到有些头疼,昏昏沉沉的。他从妻子的眼神里看出她有什么话要对他说。这时,他才留意到院里的嘈杂。

“这一上午她们没谈别的事。”安娜一边给他倒咖啡一边悄悄地说,“男人们早就到那边去了。”

达马索确认了一下,男人和孩子们的确都不在院子里。他一边喝咖啡,一边一声不响地听着在太阳底下晾衣服的女人们的谈话。最后,他点上一支烟,走出了厨房。

“特蕾莎。”他叫了一声。

一个姑娘应了一声,手里拿着的湿衣服都贴到身上了。

“小心点儿。”安娜说。这时,那个姑娘走了过来。

“出什么事了?”达马索问道。

“有人钻进台球厅,把东西都偷走了。”姑娘说。

她仿佛知道全部细节似的,解释说那些人怎么把台球厅拆成一块一块的,连球台也给搬走了。说这些的时候,她非常肯定,连达马索也不能不信以为真了。

“瞎扯淡。”他回到厨房里说。

安娜哼起了一支歌,达马索把一把椅子靠在院墙上,竭力克制着他的焦虑。三个月前,他刚满二十岁。怀着一种秘密的牺牲精神,以及某种温柔的情感,他蓄起了两撇掩口胡髭,这让他因麻子而显得僵硬的脸上增添了几分成熟的气息。从那时起,他就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那天早上,他的脑袋隐隐作痛,当他茫然地回忆起头天晚上发生的那些事时,真不知道今后应该怎样活下去。

熨完衣服,安娜把干净的衣眼分成了高度相同的两摞,准备上街去。

“早去早回啊。”达马索说。

“跟往常一样。”

达马索跟在妻子后面走进屋里。

“我把你的格子衬衫放在那边。”安娜说,“你最好别再穿那件法兰绒上衣了。”说罢,她两眼盯住丈夫那双猫一样明亮的眼睛,“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看见你。”

达马索在裤子上擦了擦手心的汗。

“没人看见我。”

“谁知道呢。”安娜又说。她两手各托起一摞衣服。“还有,你最好暂时别出去。我先装作没事到那边去兜个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