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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令我惶惶不安。

可是世人大多对他抱有好感,不必说,这对他那种职业至关重要。即便不当牙医,恐怕大致的职业他都能获得成功。似乎许多人与他见面交谈之后,不知不觉便会安心。他音色浑厚,谈吐温和。在邂逅丈夫之前,我从未遇到过这种类型的男人。我的女友们也个个对他满意。我当然喜欢他,甚至觉得爱他。但要准确表达,我觉得大概并非感到“满意”。

加上他能像个孩子般,非常自然地微微一笑。一般成年男子都不会那样笑。而且也许是理所当然,他有一口非常漂亮的牙齿。

“长得帅并不是我的罪过。”丈夫说完微微一笑。反反复复地,我们开着这样只适用于两人之间的无聊玩笑。但不妨说我们是仪式般说着这样的玩笑相互确认事实,确认我们坚持生存下来的事实。

他在早上八点十五分驾驶米色蓝鸟车出了公寓停车场。让孩子坐在邻座。孩子的小学就在去诊所的路上。“当心点。”我说。“没事。”他说。永远重复相同的台词。然而我不能不说。当心点,我说。丈夫便不得不这样回答:没事。他将海顿或莫扎特的磁带塞进车载音响里,口中哼唱着旋律,发动引擎。丈夫和孩子挥手道别,姿势相似得令人称奇:将脑袋歪至同一角度,手掌一同朝向这边微微左右挥动。简直像经人指导排练过一般。

我有辆自己专用的本田思迪二手车。颜色是蓝色。那是两年前一位女友以几乎等于白送的价格转让给我的。保险杠瘪下去,款式很旧,浑身锈迹斑斑。已经跑了差不多十五万公里。不时地,大概每个月一到两次吧,引擎会出毛病。怎么拧钥匙也发动不了。但还没到该送修理厂的程度。花上十来分钟安抚一通,引擎好歹发出轰隆隆的欢快声音发动起来。哎呀没办法,我想。不论什么东西什么人,一个月总有那么一两次状态不佳的时候,或是发展不顺的情况。丈夫管我的车子叫“你的毛驴”。但不管别人怎么说,那都是我的专车。

我开着这辆思迪去超市购物。买完东西便动手扫除、洗衣,准备午餐。我尽量注意在上午麻利地活动身体,也尽力做好晚餐的准备。这么一来整个下午就变成自己的时间了。

丈夫十二点多回来吃午饭。他不喜欢在外面就餐,说是“又挤,又难吃,衣服还会沾上烟味”。哪怕赔上往返的时间,也喜欢回家来吃饭。但不管怎样,午餐我不做复杂的菜肴。如果有昨天的剩菜就用微波炉热一下,没有的话就用荞麦面对付。所以做饭做菜花不了多少时间。我也一样,比起孤零零地默默进食,当然是跟丈夫一起用餐更高兴。

更久以前,那时诊所开张还没多久,下午还没有预约一点钟的客人,这种时候,我们在午饭之后常常会上床。那是美妙绝伦的交欢。四周静谧无声,午后平和的阳光流溢在房间里。我们比现在更年轻,更充实。

我想,现在我们当然依旧充实。家庭里没有丝毫纠纷的阴影。我喜欢丈夫,信赖丈夫。而且觉得他也一样。不过这原是无可奈何,随着岁月流逝,生活质量点点滴滴发生变化。事物不再像从前那般简单,环绕着我们的制约变得更为复杂。如今,下午的预约全部排满。他匆匆吃完午饭就得去卫生间刷牙,然后匆忙驱车赶回诊所。成千上万颗病牙正等着他。

丈夫赶回诊所后,我就拿上泳衣和毛巾开车前往健身俱乐部,在那里游大约三十分钟。我不怎么喜欢游泳这一行为。仅仅是不愿身上多生赘肉才游的。我一直喜爱自己的身体线条,从来不曾喜爱过自己的脸。我自认为长相还不坏,却喜爱不来。然而我喜爱自己的身体。我喜欢光着身子站在镜前,凝望那柔和的轮廓、恰如其分的活力。感到其中似乎含有某些对我非常重要的东西。何以重要我不得而知,但不愿失去。

我年届三十。到了三十岁就会明白,世界并不会因为你年满三十而告终结。我不认为年龄增长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事,但也有几种情况会由于年岁增长变得轻松。这要看如何思考。不过唯有一件事一目了然:假如一个年届三十的女人对自己的肉体感到满意,还希望继续满意下去,她就必须付出相应的努力。这是我从妈妈那里学来的。我妈妈曾经是个体态苗条的美丽女性。然而很遗憾,如今已是风光不再了。

游泳之后,如何打发下午剩余的时间则每天都不同。有时去车站前面溜达逛街,或者回家坐在沙发上读书,听FM广播,有时就这么迷迷糊糊地昏昏睡去。不久孩子放学回来。我给孩子换衣服,拿零食给他吃。孩子吃完零食便出门跟小朋友玩耍。他还在读二年级,没去读补习学校也没去念兴趣班。就让他玩好了,丈夫说。说是玩着玩着自然就会长大。他出门时我说:当心点。孩子回答:没事。和丈夫一模一样。

将近黄昏时分,我开始准备晚饭。孩子六点前回家,打开电视看动画片。如果诊所不加班,丈夫七点前就回到家里。他滴酒不沾,也不爱同别人交际。下了班便一路直奔家门。

吃饭时,我们一家三口边吃边聊。谈论各自度过的一天。说话最多的是孩子。理所当然,周遭发生的桩桩件件对他来说都新鲜而充满疑问。孩子说,丈夫和我阐述感想。吃完饭,儿子一个人去玩,做喜欢做的事情。看看电视,看看书,或者和丈夫玩玩游戏之类。有作业时,就钻进房间做作业。到了八点半便上床睡觉。我替儿子把被子盖好,抚摸他的头发,道一声“晚安”,关上灯。

这之后便是夫妻二人的时间。丈夫坐在沙发上,边读晚报边和我聊上几句。聊聊患者,聊聊报上的新闻。然后听听海顿或莫扎特。我不讨厌听音乐。但是无论听多久,我都分不清海顿与莫扎特的不同。对我的耳朵来说两者几乎完全一样。我这么一说,丈夫便说听不出不同也没关系。美的东西就是美,仅此而已。

“就像你英俊一样。”我说。

“对,就像我英俊一样。”丈夫说。然后莞尔一笑。似乎心情十分舒畅。

这就是我的生活。是我变得睡不着之前的生活。每天差不多都是相同的重复。我记简单的日记,一旦有两三天忘写了,就会搞不清哪个是哪天的事。昨天和前天颠倒顺序,也没有任何不便。我不时想,这叫什么人生啊!但也没有因此感觉光阴虚度。我仅仅是感到惊讶,惊讶于昨天与前天毫无区别,惊讶于自己被编排入这样的人生,惊讶于自己留下的足迹甚至还未及认清,就在转瞬间被风吹走变得无影无踪。这种时候,我便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凝望自己的脸庞。大约在十五分钟内清空大脑,将自己的面孔当作纯粹的物体进行观察。于是我的面孔渐渐从身躯分离开去,成为偶然并存于一个地方的另一物体。对啦,这才是真正的现实。我认识到这一点。足迹之类原本就是无谓之谈。把这种并存照旧维持下去,才是对我的至高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