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有可能都到月球上去(第2/5页)

“嗳,我也有一个请求。”她说,“这么分手了也能照样以朋友相处?”

她要表达什么呢?我理解不好。穿完鞋,肩扛运动包,一只手搭在门拉手上,我看了她一会儿。

“以朋友相处?”

她说:“如果可能的话,但愿能时不时见面说话……”

我还是把握不好她的意思。以朋友相处?时不时见面说话?见了说什么呢?简直像是出谜语。她到底想对我诉说什么?意思莫非是对我并不怀有恶劣情感?

“这——,怎么说呢……”我说,往下再也找不出词儿来。纵使站在这里思考一个星期,怕也找不出词儿来。只好直接开门,走到门外。

至于离家时自己穿的什么衣服,根本没放在心上。即便睡衣外面披着浴袍,想必自己也无动于衷。后来在高速公路服务站的卫生间站在穿衣镜前才得以明白,我的行头是:工作用的毛衣、花哨的橙色羽绒服、蓝牛仔裤、工装靴,头上戴一顶旧绒帽。到处开线的绿色圆领毛衣上印有白色颜料遗痕。穿的东西里面,唯有蓝牛仔裤是新的,其鲜艳的蓝色格外显眼。整体上诚然相当杂乱,但并不至于异常。后悔的,至多是忘了围巾。

把车从公寓地下停车场里开出时,三月的冷雨依然无声无息下个不停。“标致”的雨刷发出老人干咳般的声音。

去哪里好呢?心里全然没着落。于是漫无目标地沿着都内(1) 道路随心所欲跑了一阵子。从西麻布十字路口沿外苑西街朝青山开去,由青山三丁目右拐驶往赤坂,拐来拐去之间,最后到四谷。继而开进闪入眼帘的加油站,加了满满一箱。油压和气压也顺便请加油站检查了,还加了玻璃水。往下很可能跑长途,跑去月球也未可知。

用信用卡付了款,再次上路。下雨的周日夜晚,路面空旷。打开FM广播,无聊的闲扯太多了,人们的语声太刺耳了。CD播放器有雪儿·克罗(2) 最初的专辑。我听了三四首,然后关掉。

回过神时,已经跑上目白大街。往哪个方向跑呢?判断很花时间。不久,得知是从早稻田朝练马方向跑去。沉默让人难耐,于是重新打开CD播放器,听了几首雪儿·克罗。而后再次关掉。沉默过于安静,音乐过于吵闹。但还是沉默好些。传来耳畔的,只有雨刷老化的橡胶发出的沙哑声、车轮碾过雨淋湿的路面持续不断的“咻咻”声。

如此沉默当中,我想像妻被别的男人搂在怀里的光景。

这点儿事,我想本该早些察觉才是。为什么就没有想到呢 ?我们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做爱了。即使我主动,她也找种种理由拒绝。不,在那之前她就有一段时间对性行为没有兴致了。也罢,那种时期我想也是有的。日复一日的工作忙累了,再说也有身体问题。可是不用说,她同别的男人上床来着。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检索记忆。大概四五个月前吧,也就那样。距今四五个月前,也就是十月或十一月。

问题是去年十月或十一月发生什么了呢?我完全想不起来。这么说来,就连昨天发生什么都几乎无从想起。

为了不看漏信号灯,我一边注意不要同前车的刹车灯离得太近,一边持续思考去年秋天发生的事。精神太集中了,以致脑芯都有些发热。为了配合交通流势,我的右手下意识地换挡。左脚随之踩下离合器踏板。再没有比这时候更让我觉得开手动挡车难能可贵的了。除了就妻的性事思来想去,还必须熟练使用手脚——若干物理性作业施加在自己身上。

十月和十一月到底发生了什么?

秋日黄昏。一张大床。哪里一个男人脱去妻的衣服——如此光景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我想起她的白色贴身背心的吊带,想那下面粉红色的乳头。本来不情愿一一想这东西,问题是一旦启动,就怎么也切不断想像的链条。我叹息一声,把车停进眼睛看到的高速公路停车场。我打开驾驶位车窗,大口吸入外面湿润的空气,花时间调整心脏的律动。然后下车,照样戴着编织帽,伞也不打地穿过细雨,走进餐馆,在里面卡座座位上弓身坐下。

餐馆很空。女服务生走了过来。我点了热咖啡和火腿奶酪三明治。而后喝着咖啡闭目合眼,让心情平静下来。我想方设法把妻同其他男人相互搂抱的场景从脑海中驱逐出去。而那场景偏偏不肯消失。

我去卫生间用香皂一再洗手,再次打量照在洗面台前镜子里的自己的脸。眼睛看上去比平时小,有血丝,如被饥饿慢慢夺去生命力的森林里的动物。憔悴,恓惶。我用毛巾擦手擦脸,随后用墙上的穿衣镜检查自己的装束。照在里面的,是一个身穿沾有颜料的寒酸毛衣的三十六岁疲惫的男人。

往下我要去哪里呢?我看着自身形象心想。或者莫如说要先问“我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 ”?这里是哪里?不,更要问的是“我到底是谁”?

我一边注视镜子里的自己,一边考虑画一幅自己本身的肖像画。假如画,究竟会画成怎样的自己呢?我能对自己本身多少怀有——哪怕一点点——类似温情那样的东西吗?能从中发现某种闪烁光点——哪怕一点——的什么吗?

我没能得出结论,就那样返回座位。刚喝完咖啡,女服务生来了,我又要了一杯。我求她给我一个纸袋,把没碰过的三明治装了进去。再过一阵子肚子也会饿的。但现在什么也不想吃。

离开高速公路服务站,仍旧沿路笔直行进。不久,关越道入口指示牌闪入眼帘。直接上高速往北走好了!北方有什么固然不知晓,但我觉得反正往北比往南好些。我想去清冷洁净的场所。尤为重要的是,北也罢南也罢,总之要远离这座城市,哪怕远离一点点也好。

打开车上手套箱,里面有五六张CD。其中一张是意大利音乐家合奏团演奏的门德尔松的八重奏。妻喜欢听着这首音乐兜风。虽是弦乐四重奏整个编入两个的奇妙合成,但旋律优美动听。妻告诉我,曲是门德尔松才十六岁时创作的。神童!

你十六岁做什么来着?

我想起当时来了。十六岁时,我正对班上一个女孩如醉如痴。

和她交往来着?

哪里,话都几乎没有说过,只是远远看着罢了。没有打招呼的勇气。回到家画她的素描来着,画了好几幅。

过去就做差不多一样的事,妻笑道。

啊,我做的事一向差不多少。

啊 ,我做的事一向差不多少 。我在脑袋里重复当时自己说的话。

我把雪儿·克罗的CD从播放器中取出,随后放入现代爵士四重奏的专辑。《金字塔》。我一边听着米尔特·杰克逊惬意的布鲁斯独奏,一边在高速公路径直往北开去。不时在服务区休息片刻,来一次长时间小便,连喝几杯热的黑咖啡。此外几乎整个夜晚都手握方向盘。一直沿行车道行驶,只在超越车速慢的卡车时进入超车道。居然不困。全然不困,甚至觉得困意一生都不会来访。这么着,天亮前我到了日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