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无论好坏都容易记的姓氏(第2/4页)

“请问就是,什么都行。”对方笑吟吟应道。

“我住在你家附近这点,同这次肖像画之托是有某种关系的吧?”

免色现出约略为难的表情。他一显得为难,眼睛两边就聚起几条皱纹。甚有魅力的皱纹。逐一细看,他的面部构造非常端庄好看。眼角细长,略略凹陷,额头方正宽大,眉毛明晰浓重,鼻梁挺拔,高度恰到好处。五官同其小巧的脸盘相得益彰。但另一方面,相对于小巧,脸的宽度多少有些过度。因此,从纯粹的审美角度看,其间就有些微失衡的欠缺显现出来。纵横均衡未能两全其美。但是,不能将这样的失衡一言以蔽之为缺点。这是因为,那归终成了他相貌的一个特征,失衡反而有让人释然之处。假如比例过于完美,人们倒有可能对其相貌怀有轻度反感,产生戒心。不过,他脸上有一种东西能让初次见面之人暂且放下心来。仿佛和蔼可亲地这样说道:“不要紧,请你放心。我不是多么坏的人,没有陷害你的打算!”

尖尖大大的耳朵前端从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白发间约略探出一点点,让我从中感到类似鲜活生命力的元素。进而让我想起秋雨初霁的清晨树林中从一层层落叶间忽一下子冒出的活泼的蘑菇。嘴巴横宽,细唇好看地闭成一条直线,仿佛一切准备到位,以便随时可以现出微笑。

把他称为英俊男士当然是可能的。实际也是英俊的。但他脸上有个地方摈除上述惯常形容,使之当场失效。相对于仅以英俊称之,他的脸实在过于生动了,变化过于精妙了。看上去,那里浮现出的表情不是计算后设计出来的,而是浑然天成。假如那是刻意为之,他势必成为相当了得的演员。但他没有给我那样的印象。

我观察初次见面之人的面部,从中感受种种样样的信息,这已成为习惯。多数情况下没有类似具体根据的东西,终不过是直觉而已。但是,给作为肖像画家的我以帮助的,几乎所有场合都是这种单纯的直觉 。

“回答既是Yes,又是No。”免色说。他双手置于膝头,手心朝上大大张开,然后翻了过来。

我一声不响地等待下文。

“我这个人,对附近住着怎样的人是有些在意的。”免色继续道,“不,与其说在意,或许莫如说感兴趣更为接近。尤其是在隔一道山谷时不时打照面的情况下。”

打照面 这一说法未免距离过远了,我想。但我什么也没说。一种可能性倏然浮上脑海:没准他拥有高性能望远镜用来偷偷往这边观察。可我当然没有说出口来。说到底,他出于何种理由非观察这个我 不可呢?

“于是得知你住在这里。”免色继续说下去,“得知你是专业肖像画家,出于兴趣,欣赏了你几幅作品。起初是在网上看的,结果意犹未尽,就看了三四幅实物。”

听到这里,我不禁歪头沉思。“你说看了实物?”

“去肖像画的拥有者、就是当模特的人那里,请求出示给我。都很高兴地让我看了。看来,有人提出想看自己的肖像画,作为被画的本人是相当兴奋的。我直接目睹那些画,同其本人实际长相比较,结果使我多少产生了不可思议的心情。画和本人,比较之下哪个更真实,渐渐糊涂起来。怎么说好呢,你的画中好像有某种东西从非同一般的角度刺激看的人的心。乍看之下是普普通通的常规肖像画,而细看起来,那里就有什么潜伏不动。”

“什么?”我问。

“某种什么。用语言表达不好,或许不妨称之为其本人的心性吧?”

“心性,”我说,“那是我的心性呢?还是被画的人的心性呢?”

“大概兼而有之。恐怕是二者在画中精妙地交融互汇,难解难分。那是不能视而不见的。即使无意间一眼扫过,也还是会觉得有什么看漏了,因而自然折回,再次看得出神。而我被那个 什么吸引住了。”

我默然。

“于是我想,无论如何都希望此人为我画一幅肖像,就马上跟你的经纪人取得了联系。”

“通过代理人?”

“是的。我一般通过代理人推进种种事物。法律事务所肯提供这样的服务。并不意味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只是看重匿名性罢了。”

“再说姓氏又容易记。”

“正是。”他淡淡一笑。嘴巴明显横向拉开,耳尖微微晃动。“不想被人知道姓名的时候也是有的。”

“不过酬金数额好像也有点儿太大了……”我说。

“如你所知,物价这东西终究是相对的。价格是需要与供给的平衡关系自然决定的。此乃市场原理。我说想买而你说不想卖,那么价格就上涨。反之下降,理所当然。”

“市场原理我懂。可是,你有必要为了让我画肖像而做到这个地步吗?这么说也许不合适,肖像画那玩意儿,即使暂且没有,也不至于不好办吧?”

“如你所说,不是没有不好办的东西。问题是我有好奇心这个玩意儿。你来画我,会画成怎样的肖像画呢?作为我很想知道。换句话说,我的价钱是为自己的好奇心出的。”

“而且你的好奇心值高价。”

他开心地笑了。“好奇心这东西,越单纯越强烈,也就相应值钱。”

“喝咖啡的吧?”我试着问。

“恕不客气。”

“刚才用咖啡机做的。没关系?”

“没关系。请别加糖什么的。”

我去厨房往两个马克杯里倒了咖啡拿回。

“歌剧唱片真够多的啊!”免色喝着咖啡说,“喜欢歌剧?”

“这里的唱片不是我拥有的,是房子主人留下的。结果我来这里后听了好多歌剧。”

“拥有者是雨田具彦先生吧?”

“正是。”

“可有你特别喜欢的歌剧?”

我就此想了想说:“近来常听《唐璜》,出于不大不小的缘由。”

“什么缘由?若不介意,讲给我听听可好?”

“纯属个人性质,不是什么了不得的。”

“《唐璜》我也喜欢,常听。”免色说,“一次在布拉格的小歌剧院听过《唐璜》。记得是捷共政权倒台后不久的时候。想必你也知道,布拉格是《唐璜》首演的城市。剧场小,管弦乐队编成也小,有名的歌手也没出场,但公演非常出色。因为歌手没必要像在大歌剧院那样发很大的声,所以感情表达可以做到非常亲密。纽约大都会歌剧院和斯卡拉歌剧院做不到这一点。那里需要有名的歌手放声高歌。咏叹调有时简直成了杂耍。可莫扎特歌剧那样的作品需要的,是室内乐性质的亲密性。不这样认为?在这个意义上,在布拉格的歌剧院听的《唐璜》,有可能是某种意义上的理想的《唐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