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互相交换各自的碎片(第3/4页)

“就是说,倘若基于画材和技法的定义变得模糊不清,那么剩下的只能是精神性——是这样的吗?”

“或许是这样的。可问题是,谈到日本画的精神性,恐怕任何人都无法那么轻易定义。说到底,日本画这东西的形成本来就是折中性的。”

“折中性?”

我搜查记忆底层,想起美术史课的内容。“十九世纪下半叶有明治维新,当时西方绘画同其他各种各样的西方文化一起涌进日本。在那之前,事实上不存在‘日本画’这个类别。或者不如说甚至‘日本画’这个称呼都不存在,一如‘日本’这个国名都几乎不被使用。而在外来西画登陆时,作为应该与之抗衡的东西、作为应该与之有别的东西,这才产生了‘日本画’这一概念——久已有之的种种样样绘画风格统统被临时地、有意地囊括在‘日本画’这一新的名目之下。不用说,也有被剔除在外而衰落的,例如水墨画。明治政府打算把所谓‘日本画’这个东西作为旨在同欧美文化分庭抗礼的日本文化自证性,即作为‘国民艺术’来加以确立、加以培养,总之作为与‘和魂洋才’的和魂相应的东西。进而,把过去视为生活设计、工艺设计的东西——例如屏风绘啦袄绘啦或餐具上的彩绘啦统统镶进画框送去美术展览会。换句话说,把原本属于生活中自然形成的画风,为了和西方体系相对应而升格为‘美术品’。”

说到这里,我姑且打住,察看免色的表情。看样子他在认真侧耳倾听。我继续说下去。

“冈仓天心(6) 和费诺罗萨(7) 成为当时这种运动的中心。可以认为这是那个时代迅速推进的日本文化大规模重构的一个异常成功的例子。音乐、文学和思想领域也进行了与此大同小异的活动。我想当时的日本人是相当忙碌的——短期内必须完成的重要作业堆积如山。不过如今看来,我们似乎干得相当乖觉相当巧妙。西欧部分与非西欧部分的融合和分类大体做得一路顺畅。或者日本人原本适合做这类活动也未可知。所谓日本画,其定义本来是有而若无的东西。也许不妨说仅仅是建立在模棱两可的共识基础上的概念。并非一开始就划有一条像模像样的线,而是作为外压与内压的接触面在结果上生成的。”

看上去免色开始就此认真思考。良久说道:“就是说,乃是一种尽管模棱两可却也具有一定必然性的共识,是这样的?”

“是的,是由必然性生成的共识。”

“不具有原初固定框架这点,既是日本画的强项,又同时是其弱项——这样理解也是可以的?”

“我想是那么回事。”

“可是我们看一幅画,大多场合都能自然达成认识:啊,这是日本画啊!是这样的吧?”

“不错。那里明显有固有的手法(8) ,有倾向性和调调,而且有默契那样的东西。然而,从语言上加以定义,有时就很困难。”

免色沉默有顷。而后说道:“假如那幅画是非西欧性的东西,那么就势必具有作为日本画的样式了?”

“那不尽然吧,”我回答,“即使具有非西欧样式的西画,在原理上也应该存在的。”

“原来如此。”他说,随即稍稍歪头。“可是,假如那是日本画,那么里边就会多多少少含有某种非西欧性样式——可以这样说吧?”

我就此想了想。“经你这么一说,想必那种说法也是成立的。倒是没怎么那样考虑过。”

“虽是自明之理,但很难将其自明性诉诸语言。”

我点头表示同意。

他略一停顿继续下文:“细想之下,那同面对他者的自己这一定义或许有相通之处。虽是自明之理,但很难将其自明性诉诸语言——如你所说,恐怕那只能作为‘由于外压与内压而在结果上生成的接触面’加以把握。”

这么说罢,免色浅浅一笑。“令人兴味盎然。”他简直像说给自己听似的低声补充一句。

我们究竟在谈论什么呢?我蓦然心想。诚然是兴味盎然的话题,但这样的交谈对于他具有怎样的意义呢?莫非仅仅出于知性好奇心?还是他在测试我的智力呢?果真如此,那究竟又是为何?

“顺便说一句,我是左撇子。”免色像是在某一时刻忽然想起似的说,“是否有什么用不晓得,或者成为关于我这个人的一个信息也不一定。若叫我选择往左还是往右,我总是选择往左。这已成了惯性。”

不久时近三点,我们定了下次见面日期——三天后的星期一午后一时他来我这里。和今天同样在画室一起度过两小时。我将再次试画他的素描。

“不急的。”免色说,“一开始也说了,随便你花多长时间。时间任凭多少我都有。”

免色回去了。我从窗口看着他开着捷豹离去。而后把几幅画完的素描拿在手上,注视片刻,摇头扔开。

房子里静得出奇。剩得我一人,沉默似乎一举增加了重量。走到阳台,无风,这里的空气犹如啫喱密实实凉瓦瓦的。预感有雨。

我坐在客厅沙发上,依序回想同免色之间的交谈。关于肖像画模特。施特劳斯的歌剧《玫瑰骑士》。成立IT公司抛售股票,得一大笔钱,早早引退。一个人在大房子里度日。名涉,跋山涉水的“涉”。一向单身,年轻时就满头银发。左撇子,现在年龄五十四岁。雨田具彦的人生,大刀阔斧的转型,抓住机会尾巴不放。关于日本画的定义。最后就自己与他者关系的思考。

他到底向我求取什么呢?

还有,我为什么不能像样地完成他的素描呢?

原因很简单:我还没能把握他这一存在的中心元素 。

同他交谈之后,我的心乱得一塌糊涂。而与此同时,对于免色其人的好奇心在我身上变得愈发强烈起来。

大约三十分钟后,下起雨点足够大的雨。小鸟们不知消失去了哪里。


(1) 乔治·索尔蒂(Georg Solti,1912—1997),英籍匈牙利指挥家。是20世纪最伟大的歌剧指挥家之一,也是迄今为止获得格莱美奖次数最多的指挥家。二战期间,因犹太人身份被迫流亡瑞士。

(2) 理查德·施特劳斯(Richard Georg Strauss,1864—1949),德国作曲家、指挥家,曾任慕尼黑歌剧院指挥、柏林宫廷歌剧院音乐指导,主要作品有交响诗《唐璜》,歌剧《玫瑰骑士》、《莎乐美》、《厄勒克特拉》等。

(3) 威尔海姆·理查德·瓦格纳(Wilhelm Richard Wagner,1813—1883),德国作曲家,毕生致力于歌剧的改革与创新,作品有歌剧《漂泊的荷兰人》、《纽伦堡名歌手》及歌剧四联剧《尼伯龙根的指环》。其作品中多表现出对女性的崇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