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眼下,那还不过是传说(第2/3页)

这和两人之间此前体验的任何性事都截然不同。温情、冷漠、坚硬、轻柔以及接受与拒绝似乎同时存在于此。他有如此不可思议的悖反性感触。但很难理解这具体意味什么。她骑在他上面,像驾驶小艇之人随波逐流那样急剧上下摇动肢体。披肩黑发如被强风吹拂的柳枝在空中曼舞。她开始失控,喘息声也逐渐加大。办公室门锁了还是没锁?免色没有把握。既觉得锁了,又觉得忘了。但现在不能起身查验。

“不避孕可以的?”他问。事关避孕,平时她非常神经质。

“不怕的,今天。”她在他耳边悄声低语。“你所担心的,一概没有。”

她的所有表现都和平时不同。简直就像长眠于她体内的另一种人格突然醒来,把她的精神和肉体一并据为己有。他猜想今天对她大概是什么特殊日子。关于女性身体,男人不能理解的不知几多。

她的动作越来越大胆和有力。除了不妨碍她的追求,他别无所能。不久,最后关头到来。他忍无可忍地一泻而出,她随之短暂发出异国小鸟般的叫声,子宫就像静等这一时刻一样将精液纳入底部,贪婪地吸取一尽。他得到的印象相当混沌,仿佛自己在黑暗中被莫名其妙的动物大口大口吞噬掉了。

片刻,她像要把免色的身子推开一样欠身立起,不声不响地整理好连衣裙裙摆,将掉在地板上的连裤袜和内裤塞进手提包,拿着快步走去卫生间。很长时间都不从中出来。发生什么别的事了?正感到不安,她总算从卫生间出来了。此刻,无论衣着还是发型都一丝不乱,化妆也一如原来,嘴角挂着平日安谧的笑意。

她轻吻一下免色的嘴唇,说好了得赶快走了,已经迟到了。说罢直接快步离去。看也没回头看一眼。步行离去的浅口皮鞋声仍声声留在他的耳底。

那是最后一次见她。其后音讯杳然。他打去的电话也好寄去的信也好,概无回音。两个月后,她举行了婚礼。或者莫如说结婚消息他是后来从共同的熟人口中听得的。那位熟人为他未接到婚礼请柬甚至她结婚的事都被蒙在鼓里似乎感到相当不可思议,以为免色和她是要好的朋友(因为两人交往得十分小心,情人关系未被任何人知晓)。她结婚的对象是免色所不知道的男子。名都没听说过。她没告诉免色自己打算结婚,暗示都没暗示——她从他面前默默离去了。

免色恍然大悟:那时她在他办公室的沙发上给他的激情拥抱,想必是她决定最后做的分手之爱。免色后来不知反复想起多少次。即使经过漫长岁月之后,那一记忆也还是历历在目,足以让他为之惊诧不已。沙发的吱呀声,她的秀发的摇颤方式,碰在他耳根的她热辣辣的喘息——一切都能原样再现出来。

那么,免色为失去她感到后悔了吗?当然不后悔。他不是事后后悔什么那一类型的人。自己这个人不适于家庭生活——这点免色也一清二楚。无论多么爱的对象,也不可能与之朝夕相处。他每天需要孤独的精神集中力,不能忍受集中力被他人那一存在所扰乱。而若同某人一起生活,迟早都可能憎恶对方。无论对方是父母还是妻子抑或儿女。他最怕的就是这点。他不是怕爱谁,反倒是怕憎恶谁。

尽管如此,他还是深深爱着她,这点没有变化。迄今不曾有比她更让他爱的女性了,往后大概也不会出现。“我的心中至今仍有为她保留的特殊场所,非常具体的场所,称为神殿也未尝不可!”免色说道。

神殿?他选择的说法在我听来多少有些奇妙。但对于免色,想必是正确的选择。

免色在此打住。尽管他把这私人事项就连细部也对我说得那么详细具体,但其中几乎听不出性感意味。给我的印象俨然在我面前朗读医学报告书。或者实际也是如此。

“婚礼七个月后,她在东京一家医院平安生下一个女孩。”免色继续,“距今十三年前的事。说实话,她的分娩我是很久以后从别人口中得知的……”

免色向下看了一会儿空了的咖啡杯的内侧,就好像在缅怀其中装满温情的时代。

“而且,那个孩子说不定是我的孩子。”免色使劲挤压似的说道。并且像征求个人意见似的看我的脸。

他想说什么呢?花了一会儿时间我才琢磨明白。

“时间上吻合,是吧?”我问。

“是的,时间正相吻合。从和她在我的办公室相会那天算起,九个月后那个孩子出生了。她在即将结婚前选择大概最可能受孕的日子来我这里,把我的精子——怎么说好呢——刻意地收集 走了。这是我怀有的假设:虽然一开始就没指望和我结婚,但她决意生下我的孩子。事情怕是这个样子的。”

“但没有实证。”我说。

“嗯,当然没有实证。眼下那还不过是假设罢了。但是,有类似根据的东西 。”

“但对她来说,可是相当危险的尝试哟!”我指出,“若是血型不一样,后来可能知道另有父亲——莫非下决心冒那样的危险?”

“我的血型是A型,日本人大多是A型,她也好像是A型。只要不是出于某种情由而做正规DNA检验,暴露的可能性应该相当低——这个程度的算计她是做得到的。”

“但另一方面,只要不做正规DNA检验,那就证明不了你是不是那个女孩的生物学父亲。对吧?或者直接问母亲?”

免色摇头:“问母亲早已不可能了。她七年前离世了。”

“可怜。还那么年轻!”我说。

“在山里散步的时候,被好几只金环胡蜂蜇死了。本来就是过敏性体质,受不了蜂的毒素。送到医院时呼吸已经没了。谁都不知道她那么过敏,估计本人都不知道。身后丈夫和一个女儿剩了下来。女儿十三岁了。”

和妹妹死的时候基本同岁。

我说:“就是说,你有类似根据的东西 让你推测那个女孩可能是你的孩子。是这样的吧?”

“她死后不久,我突然接到来自死者的信。”免色用沉静的语声说。

一天,一枚大号信封从一家闻所未闻的法律事务所附带投递证明书寄到他的办公室。里面有打印的两通书简(有律师事务所名称)和一枚淡粉色信封。来自法律事务所的信有律师签名:“同函奉上××××(曾经的恋人的姓名)女士生前委托的书简。××××女士指示倘若自己发生死亡那样的情况,要我将这通书简寄送于你。同时提示不能让除你以外的人看见。”

以上是这通书简的主旨。书简还极为事务性地简单记述了她的死亡原委。免色一时无语。而后清醒过来,用剪刀剪开粉红色信封。信是她用蓝墨水钢笔手写的,写满四页信笺。她的字非常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