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但是,奇妙到如此地步的奇事是第一次(第2/3页)

“是不是报告警察?”

免色轻轻摇几下头。“我想基本可以保证,警察起不了什么作用。一到半夜杂木林石头下面就有铃声传来——这玩意儿就算报警,也根本没人理会,只能被认为怕是脑袋出了故障,反而弄巧成拙。还是算了为好。”

“问题是那声音往下若是夜夜一直响下去,我的神经怕是无论如何也吃不消。觉也睡不完整,只好离开这座房子。那个声音毫无疑问是在向我诉求什么。”

免色沉思片刻。而后说道:“把那些石头统统挪开,需要专业人员帮助。我认识一个本地园艺业者,关系很要好。既是园艺业者,沉重的石头也不在话下。如果需要,还能安排挖掘车什么的。那样,沉重的石头就能挪开,挖坑也轻而易举。”

“你说的诚然不错,但那么做有两个问题。”我指出,“第一,必须跟这块地的所有者雨田具彦的儿子联系,问他做这种作业是不是可以,取得他的许可。不可能由我一个人说了算。第二,我没有雇那样的业者的经济余裕。”

免色淡淡一笑。“钱的事无需担心。那个程度的我可以负担。或者莫如说那个业者多少欠我的人情,估计他可能以成本费做这件事。不必介意。雨田先生那边由你联系。说明情况,不会不许可的。假如真有人封闭在石头下面而见死不救,那么作为地权拥有者是有可能被追究责任的。”

“可作为我,给与此无关的免色先生您添这么大的麻烦……”

免色在膝头把手心朝上展开双手,像接雨那样。并且以安谧的语声说道:“我想上次我也说了,我是个好奇心强的人。这不可思议的故事下一步究竟如何展开,作为我很想知道。这种事不是动不动就能发生的。钱的事你暂且不用放在心上。想必你有你的立场,但这次千万别多虑,只管让我安排好了!”

我注视免色的眼睛。眼睛里有此前没见过的锋芒。横竖非确认此事的结果不可,眼睛这样表示。倘有什么不能理解,那就追求到理解为止——大概这是免色这个人的人生基本信念。

“明白了。”我说,“明天跟政彦联系一下。”

“到了明天,我也跟园艺业者联系。”免色说。说完略一停顿。“不过,有件事想问你一下……”

“什么事呢?”

“这种——怎么说好呢——这种不可思议的超常体验,你时常有的吗?”

“不,”我说,“这么奇妙的体验生来是头一次。我是过极普通人生的极普通的人。所以非常不知所措。免色先生您呢?”

他嘴角浮现出暧昧的笑意。“我本身倒是有过几次奇妙体验。见过听过从常识上无法设想的事情。但是,奇妙到如此地步的奇事是第一次。”

往下,我们一直在沉默中听那铃声。

一如往次,那个声音两点半一过就戛然而止。山中随之再次虫声大作。

“今夜差不多得告辞了。”免色说,“谢谢你的威士忌。我会尽快再次联系的。”

免色在月光下钻进熠熠生辉的银色捷豹回去了。从开着的车窗朝我轻轻挥手,我也挥手。引擎声消失在坡路下之后,我想起他喝了一满杯威士忌(第二杯归终没沾嘴唇)。但他脸色全然没有变化,说话方式和态度也同喝水无异。想必是耐得住酒精的体质。而且开车距离也不长,又是只当地居民利用。再说这个时刻也基本没有对面开来的车,没有行人。

我折回家中,把酒杯在厨房的洗碗槽洗了,上床睡觉。我在脑海中推出人们前来使用重型机械挪动小庙后侧的石头,在那里挖坑的情形。很难认为那是现实场景。在那之前我必须看上田秋成的《二世缘》。但一切都等明天。在白天的天光下,事物看上去还会有所不同。我关掉床头灯,听着虫鸣睡了过去。

上午十点我往雨田政彦的职场打电话,说了情况。上田秋成的故事倒是没搬出,但说了为了慎重起见请熟人过来,确认听得夜半铃声的并非一个人的幻听。

“事情实在莫名其妙。”政彦说,“不过你当真认为有谁在石头下面弄出铃声的?”

“不清楚。问题是不能就这样子不管嘛!毕竟声音每晚都响个不停。”

“挖那里如果挖出什么怪东西怎么办?”

“怪东西?比如什么东西?”

“不知道。”他说,“不清楚。反正最好对来历不明的东西置之不理。”

“半夜你来听一次好了。实际听到了,就一定知道是不能那样置之不理的。”

政彦对着听筒深深叹息一声。“不,那个我就算了。我从小就胆小得不行,鬼怪故事那类玩意儿根本接受不来,不想参与那种古灵精怪的东西。一切交给你好了。把树林里的旧石头挪开挖洞,不会有什么人介意。反正随你怎么样就是。但有一点,千万千万别挖出怪东西来!”

“怎么样不清楚,有了结果再联系。”

“若是我,倒是塞上耳朵……”

放下电话,我坐在客厅椅子上看上田秋成的《二世缘》。看原文,再看现代文翻译。若干细节固然有差异,但确如免色所说,书上写的故事和我在此经历的事极为相似。故事里边,钲声传来是丑时(凌晨两点左右),时刻大体相同。只是,我听的不是钲,是铃声。故事中虫鸣并未停止。主人公在深更半夜连同虫声听得那个声音。但除了这种细微差异,我体验的和这个故事一模一样。由于实在太像了,以致险些惊呆。

挖出来的木乃伊虽然干得不能再干,但手仍不屈不挠地敲钲。那令人惊惧的生命力使得身体自行动个不止。这僧人恐怕是在念佛敲钲当中入定的。主人公给木乃伊穿上衣服,让嘴唇含水。如此一来二去,木乃伊能喝稀粥,逐渐有了肉。最后回复得看上去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然而他身上全然看不出“开悟僧”气象。没有知性没有知识,高洁更是荡然无存。生前记忆尽皆丧失,想不起自己何以在地下过了那么多年。如今吃肉,性欲也有不少。娶妻,做些粗活打打杂,用以维持生计。人们给他取了“入定之定助”这个名字。村里的人看见他如此形貌不堪,失去了对佛法的敬意。心想这就是历经严格修行、以生命钻研佛法之人的最后下场?其结果致使人们轻视信仰本身,渐渐不再靠近寺院。便是这样一个故事。如免色所说,里边明显反映了作者的反讽性世界观,不是单纯的鬼怪故事。

至若佛法,岂非徒劳之举?此人入土敲钲凡百年之久,然未显任何灵魂,唯余骨骸而已,如此形容不堪!

(而若说起佛法,那岂不是虚幻无用的事情?这个人进入地下敲钲应有一百多年了,可是什么灵验也没有,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模样这般惨不忍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