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存在与非存在交相混淆的瞬间(第2/3页)

“你不惹神,神不犯你。”

“正解。”雨田说,“反正洞的事交你处理,悉听尊便。”

接着,我向他讲了自己总算久违地产生了“想画画”的心情。两天前画完免色委托的肖像画以后,感觉上好像堵在胸口的东西突然没有了。或许自己正在捕获以肖像画为主题的新的原创风格。虽然那是作为肖像画开始画的,但结果上成了同肖像画截然有别的东西。尽管如此 ,那在本质上又是Portrait。

雨田想看免色的画,我说已经交给对方。他为之遗憾。

“可颜料不是还没干吗?”

“说要自己晾干。”我说,“毕竟恨不得马上据为己有。可能生怕我改变心情说不想交给他了。”

“嗬!”他显出佩服的样子。“那,可有什么新的?”

“有个今早开始画的东西。”我说,“还只是木炭草图,看怕也看不出名堂。”

“可以,那也可以的。给我看看可好?”

我把他领进画室,让他看了开始画的《白色斯巴鲁男子》草图。仅以黑炭线条勾勒的粗犷的骨骼。雨田在画架前抱臂而立,神情肃然地逼视良久。

“有意思啊!”稍后,他从牙缝中挤出来似的说。

我默然。

“往下发展为怎样的形式还无法预测,但看上去的确像是某人的肖像。或者莫如说,像是肖像画的根基——在土中很深的地方扎的根。”如此说罢,他再次沉默有顷。

“很深很暗的地方。”他继续道,“这个男子——怕是男的吧——是在为什么气恼吧?是在责怪什么呢?”

“这——,那个地步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雨田以平板的声音说,“但这里有深沉的愤怒与悲哀。而他却不能一吐为快,愤怒在体内翻卷着漩涡。”

雨田在大学时代学的是油画专业。但坦率地说,作为油画家的手腕乏善可陈。灵巧诚然灵巧,但总好像缺乏底蕴。这点他本人也在某种程度上承认。但另一方面,他具备一眼看出他人画作好坏的才能。因此,我对自己画的东西有什么困惑,过去就经常征求他的意见。他的建议总是一语中的,不偏不倚,有实际效用。而且可贵的是,他完全没有嫉妒心和竞争心理。想必是出于天生的性格。这样,我每次都能完全信赖他的意见。尽管有直言不讳的地方,但因为没有其他动机,所以哪怕被他说得一文不值也不生气,说来也是不可思议。

“这画画完了,在交给谁之前能让我看看?哪怕看一会儿。”他眼不离画地说。

“好!”我说,“这回并不是受谁委托画的,只是为自己随意画的。也没有要交给谁的预约。”

“想画自己的画 了?”

“好像。”

“这是Portrait,不是肖像画。”

我点头:“这一说法我想也可以成立。”

“而且,你啊……有可能正在发现某种新的目的地。”

“但愿。”我说。

“近来见了柚。”雨田临回去时说,“偶遇,谈了三十分钟。”

我仅仅点头,什么也没说。不知说什么好。

“她看上去很精神。几乎没谈到你,好像双方设法回避这个话题。明白吧?那种感觉。但最后多少问起你。问你干什么呢,也就这个程度。我说好像在画画,什么画不知道,反正一个人闷在山上画什么。”

“总之活是活着的!”我说。

看上去雨田想就柚再多说什么,但归终转念作罢,什么也没说。柚过去就似乎对雨田怀有好感,找他商量了许多事,大概关于和我之间的事也包括在内,一如我时常找雨田商量绘画。但雨田对我什么也没讲。他就是这样的人。别人找他商量多多,而他任凭那些留在自己身上,好比雨水顺着导水管流进水桶,不再流去别处,也不会从桶口溢出。想必酌情适当调节水量。

雨田本身大概不找任何人诉说烦恼。自己身为著名日本画画家之子而且进了美大,却不甚具有作为画家的才华——这方面他难免有种种心事,也应有话想说。可是在长期交往中,在我能想得起来的限度内,他一次也没就什么发过牢骚。他便是这一类型的男人。

“我想柚可能有了情人。”我一咬牙开口道,“婚姻生活的最后阶段,和我已经没有性关系。本该早些觉察才是。”

向谁坦言这种事是第一次。这是我一个人窝在心里的事。

“是吗?”雨田简单应道。

“这点儿事你也是知道的吧?”

雨田没有应答。

“不对?”我追问。

“如果可能,一个人不知为好的事也是有的吧!我所能说的仅此而已。”

“但是,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到来的结果都是同样的。或迟或早,或突然或不突然,或敲门声大或敲门声小,不外乎这个差别。”

雨田叹了口气。“是啊,你说的或许不错。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出现的结果可能都是一样的。尽管如此,我不能说出的事情也是有的。”

我默然。

他说:“不管出现怎样的结果,事物也都必有好的一面和糟的一面。同柚分手,我知道对你是相当难受的体验,那的确让人不忍。但在结果上,你终于开始画自己的画了,开始找到自己的风格那样的东西了。换个想法,那不就是事物好的一面吗?”

也许果真如此,我想。假如不同柚分手——或者柚不弃我而去——想必现在我也还在为了生活而继续如约画千篇一律的肖像画。然而那并非我的主动选择 。这是关键。

“看好的一面好了!”临回去时雨田说,“也许是无聊的忠告:既然要走同一条路,那么走朝阳的一侧岂不更好?”

“而且,杯里还剩有十六分之一的水。”

雨田出声地笑了。“我就是喜欢你这种幽默感。”

我本来不是出于幽默而说的,但我到底没就此说什么。

雨田沉默了一会儿。而后问道:“你还在喜欢柚?”

“就算脑袋明白必须把她忘掉,心也还是挥之不去——不知为什么成了这样子。”

“没和别的女人睡觉?”

“睡也没用,柚总是出现在我和那个女人之间。”

“那是伤脑筋啊!”说着,他用指尖嗑哧嗑哧触摸额头。看上去真好像在伤脑筋。

随后他开车回去了。

“谢谢威士忌!”我表示感谢。还不到五点,但天空已经很暗了。这个季节,夜一天比一天长。

“真想一起喝一杯,可毕竟开车啊!”他说,“找时间坐下来慢慢喝,好久没一起喝了。”

“找时间!”我说。

一个人不知为好的事也是有的吧 !雨田说道。或许。一个人不问为好的事也是有的吧!可是,人不能永远蒙在鼓里。时机一到,哪怕死死塞住两耳,声音也还是震颤空气吃进心里。无从防止。如若讨厌,只能去真空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