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差不多和喜欢眼睛看不见的东西一样喜欢眼睛看得见的东西(第3/4页)

她看我的眼睛。“如果成形,假如那是不善的 ,老师你怎么办?假如朝这边伸过手来怎么办?”

有道理,我想。假如那是不善的 ,假如那是恶本身 ,而且假如朝这边伸过手来,那么我到底如何是好?

我把画从画架上卸下,反过来放回原来位置。作为感触,使之从视野中消失后,画室中紧绷绷的紧张感才好像迅速缓解。

我想,或许应该把这幅画结结实实包起来塞进阁楼才是,一如雨田具彦把《刺杀骑士团长》藏在那里以免被人看见。

“那么,那幅画你怎么看?”我指着墙上挂的雨田具彦的《刺杀骑士团长》。

“喜欢那幅画。”秋川真理惠毫不迟疑地回答。“谁画的画?”

“画它的是雨田具彦,这座房子的主人。”

“这幅画在诉说什么,简直就像小鸟要从小笼子里飞去外面的世界——有那样的感觉。”

我看她的脸。“鸟?到底什么样的鸟呢?”

“什么样的鸟?什么样的笼子?我不知道,形体也看不清楚,只是一种感觉罢了。对于我,这幅画可能有点儿太难了。”

“不但你,对我也好像有点儿太难了。不过如你说的,作者有某种想向人诉求的事物,把那强烈的意绪寄托在画面上。我也有这样的感觉。可是他究竟诉求什么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谁在杀谁,咬牙切齿地。”

“正是。年轻男子在坚定的意志下用剑狠狠刺入对方胸口。被刺杀的一方对自己即将死去只是惊诧不已。周围的人大气不敢出地注视这一进展。”

“有正确的杀人?”

我就此沉吟。“不清楚啊!什么正确什么不正确,取决于选择的基准。比方说,人世间有很多人认为死刑是从社会角度来说正确的杀人。”

或者暗杀 ,我想。

真理惠略一停顿,说道:“不过,这幅画虽然人被杀了流了很多血,但并不让人心情黯淡。这幅画想要把我领去别的什么地方——同正确不正确基准不同的场所。”

这天归终我一次也没拿画笔,只是在明亮的画室中同秋川真理惠两人漫无边际地交谈。我边谈边把她表情的变化和种种样样的动作一个个打入脑海。不妨说,如此记忆的累积将成为我应该画的画的血肉。

“今天老师什么也没画。”真理惠说。

“这样的日子也是有的。”我说,“既有时间夺走的东西,又有时间给予的东西。把时间拉向自己这边是一项重要工作。”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我的眼睛,就像把脸贴在玻璃窗上窥视里面的房间。她在思考时间的意义。

十二点时传来往日的钟声。我和真理惠两人离开画室转来客厅。沙发上,戴黑边眼镜的秋川笙子看小开本厚书看得如醉如痴,甚至呼吸动静都感觉不出。

“看的什么书呢?”我忍不住地问。

“说实话,我有类似厄运的东西。”她莞尔一笑,夹上书签,合上书。“一旦把正看的书的书名告诉别人,不知为什么,书就不能最后看完了。一般都要发生什么意外事,看到中间就看不下去了。莫名其妙,但的确如此。于是决定不把正在看的书的书名告诉任何人。看完了,那时倒是乐意告诉……”

“看完当然可以。见你看得那么专心,就有了兴趣,心想什么书呢?”

“非常有意思的书,一旦看开头就停不下来。所以决定只在来这里时看。这样,两个小时一晃儿就过去了。”

“姑母看好多好多书的。”真理惠说。

“此外没多少事可做,看书就像是我生活的中心。”姑母说。

“没做工作吗?”我问。

她摘下眼镜,一边用手指按平眉间聚起的皱纹一边说,“只是大体每星期去一次本地图书馆当志愿者。以前在城里一家私立医科大学工作来着,在那里当校长的秘书。但搬来这里后辞职不做了。”

“真理惠的母亲去世时搬来这里的吧?”

“那时只是打算一起住一段时间,在事情安顿下来之前。可实际来了和小惠一块儿生活以后,就没办法轻易离开了,自那以来一直住在这里。当然,如果哥哥再婚,就马上返回东京。”

“那时我也一起离开。”真理惠说。

秋川笙子仅仅浮现出社交性微笑,避免就此表态。

“如果不介意,一起吃饭好吗?”我问两人,“色拉和意大利面什么的,手到擒来。”

秋川笙子当然客气地推辞,但真理惠看样子对三人吃午饭深感兴趣。

“可以的吧?反正回家爸爸也不在。”

“实在简单得很。调味汁准备了很多,做一个人的做三个人的,花的工夫没什么区别。”我说。

“真的合适吗?”秋川笙子有些疑惑。

“当然合适,请别介意。我总是在这里一个人吃,一日三餐都一个人吃。偶尔也想和谁一起吃。”

真理惠看姑母的表情。

“那么就承您美意,不客气了。”秋川笙子说,“不过真不打扰的?”

“完全谈不上!”我说,“请随便好了。”

我们三人移到餐厅。两人在餐桌前落座。我在厨房烧水,把芦笋和培根做的调味汁用深平底锅热了,用莴苣、西红杮、洋葱和青椒做了色拉。水烧开后煮意面。那时间里把欧芹切得细细的,从电冰箱取出冰红茶倒进杯里。两位女性颇为稀罕地看我在厨房里敏捷利落地干活身姿。秋川笙子问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说值得帮忙的事一概没有,只管在那里老老实实坐着好了。

“真是训练有素啊!”她佩服似的说。

“天天干的关系。”

对我来说,做饭并不难受。向来喜欢手工活:做饭,做简单的木匠活,修理自行车,修剪庭园。不擅长的是抽象性数学思考。将棋(1) 啦国际象棋啦九连环啦,那种知性游戏使得我简单的头脑大受损坏。

接下去,我们对着餐桌吃饭。晴朗秋日星期天的开心午餐。而且,秋川笙子是餐桌上的理想对象。话题丰富,懂得幽默,富于知性和社交性。餐桌礼仪优美动人而又没有做作之处。一位在甚有品位的家庭长大、上花钱学校的女性。真理惠几乎不开口,闲聊交给姑母,注意力集中在吃上。秋川笙子说希望我以后教她调味汁的做法。

我们快要吃完时,响起音色明亮的门铃声。推测按响门铃的是谁,对我不是多么难的事。因为稍往前一点觉得有那辆捷豹粗犷的引擎声隐约传来。那声音——同丰田普锐斯文静的引擎声处于对立的两极——传到我的意识与无意识之间薄薄的隔层的某处。所以门铃响决不是“晴天霹雳”。

我道声失礼,从座位立起,放下餐巾,把两人留在后面走去门口,明知无从预料往下将有怎样的事情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