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西班牙人不晓得爱尔兰海湾航行方法(第3/4页)

“你父亲情况不那么好?”我问。

“总之怕是来日无多。”雨田用平淡的语声说,“痛快说来,只是时间问题。已接近所谓老衰状态。吃东西已经不顺利了,可能很快不知什么时候引起误咽性肺炎。但是,本人决意拒绝流食或打点滴什么的。一句话,若不能自己进食了就静静等死。已在意识清醒的时候通过律师作成文件形式,也有本人签名。因此,延长生命措施一概不要。什么时候离世都不奇怪。”

“所以就总是处于应急状态。”

“正是。”

“不得了啊!”

“啊,一个人死去是件大事,抱怨不得的。”

旧版沃尔沃还附带盒式磁带放唱机,一堆磁带堆在那里。雨田也不看内容,随手摸起一盒插了进去。一盒收录八十年代走红歌曲的磁带。杜兰杜兰乐队(Duran Duran)(1) 啦,休伊·刘易斯(2) 啦,等等。转到ABC乐队(3) 的《爱的表情》(The Look of Love )(4) 的时候我对雨田说道:“这辆车中好像停止进化了。”

“我不喜欢CD那样的东西,光闪闪太新潮了,挂在房檐驱赶乌鸦或许正合适,但不是用来听音乐的。声音尖厉刺耳,混音不够自然,不分A面B面也没意思。想听磁带音乐还得坐这辆车。新车没有盒式磁带机。因此弄得大家目瞪口呆。但奈何不得。从广播中选录的音乐磁带家里多得不得了,不想作废。”

“不过,这辈子再不想听ABC乐队的《爱的表情》了。”

雨田以诧异的神情看着我说:“不是好音乐?”

我们一边谈论八十年代FM电台播放的各种音乐,一边在箱根山中穿行。每次拐弯富士山都莽苍苍近在眼前。

“奇特的父子!”我说,“父亲只听LP唱片,儿子执著于盒式磁带。”

“就落伍这点来说,你也半斤八两。或者不如说更落后于时代。你连手机都没有吧?互联网基本不上的吧?手机我还是不离身的,有什么不明白的,马上用谷歌查。在公司甚至用苹果电脑搞设计。我在社会方面先进得多。”

乐曲在这里变成贝蒂·希金斯(5) 的《基拉戈》(Key Largo )(6) 。作为社会方面先进之人,这可是十分耐人寻味的选曲。

“最近可和谁交往?”我换个话题问雨田。

“女人?”

“当然。”

雨田稍微耸了下肩。“不能说多么顺利,依然如故。何况最近我发觉一件奇妙的事,以致好多事情越来越不顺畅了。”

“奇妙的事?”

“跟你说,女人的脸是左右不一样的。这点知道的?”

“人的脸天生就不是左右对称的。”我说,“乳房也好睾丸也好,形状大小都有区别。大凡画画的人,这点儿事谁都知道。人的相貌形体是左右非对称的——正因如此,也才有意思。”

雨田盯着前方路面,目不斜视地摇了几下头。“那点儿事当然我也是知道的。但现在我说的,和这个多少有所不同。较之相貌形体,不同的更是人格性质的。”

我等他继续下文。

“大约两个月前的事了,我拍了自己交往的女子的照片。用数码相机,从正面拍面部特写,在工作用的电脑上大大投射出来。不知为什么,从正中间分开了,看见的是脸的一半。右边的一半消除后看左半边,左边的一半消除后看右半边……大致感觉知道吧?”

“知道。”

“结果发觉,细看之下,那个女子,右半边和左半边看上去好像两个人。电影《蝙蝠侠》(Batman )有个左右脸截然不同的坏家伙吧?叫双面人来着?”

“那部电影没看。”我说。

“看看好,妙趣横生。反正发觉这点之后,我有点儿怕了。接着——本来多此一举——只用右侧和左侧分别试着合成一张脸。把脸一分为二,让一半反转。这么着,只用右侧做成一张脸,又只用左侧做成一张脸。用电脑做,这种名堂易如反掌,结果,电脑里出现的是只能认为人格完全不同的两个女子,吓我一跳。总之,一个女子里边其实潜伏着两个女子。可这么考虑过?”

“没有。”我说。

“那以后我用几个女子的脸做同一实验。搜集从正面拍摄的照片,用电脑同样左右分别合成。结果明确得知,尽管多少有别,但女人基本全都左右脸不一样。而一旦发觉这点,对女人整个都糊涂起来。比如即使做爱,也不晓得自己现在怀中的对象是右侧的她还是左侧的她。如果自己现在同右侧的她做爱,那么左侧的她在哪里做什么想什么呢?假如那是左侧,那么右侧的她现在在哪里、想的是什么呢?这么考虑起来,事情就变得非常麻烦。这个你能明白?”

“不很明白。但事情变得麻烦这点可以理解。”

“麻烦的哟,实际上。”

“男人的脸试了?”我问。

“试了。但男人的脸没怎么发生同样情形。发生根本性变化的大体仅限于女人的脸。”

“是不是最好去精神医生或心理咨询师那里谈一次啊?”我说。

雨田叹了口气。“本来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相当普通的人来着。”

“那说不定是危险思想。”

“认为自己是普通人的想法?”

“将自己说成普通人的人,是不可信任的。——司各特·菲茨杰拉德哪本小说里这样写道。”

雨田就此思索片刻。“那意思可是说‘纵然凡庸,也无可替代’?”

“那样的说法或可成立。”

雨田握着方向盘沉默下来。稍后说道:“这且不说,反正你不也大致尝试一下?”

“如你所知,我长期画肖像画。所以在人脸的结构方面,我想还是熟悉的。说是专家怕也未尝不可。尽管如此,也从未想过人脸的右侧和左侧在人格上有什么差异。”

“可你画的几乎都是男人的肖像吧?”

确如雨田所说。迄今我从未受托画女性肖像画。为什么不知道,反正我画的肖像画全都是男的。唯一的例外是秋川真理惠,但她与其说是女性,莫如说接近孩子。况且作品尚未完成。

“男女有别,天地之差。”雨田说。

“有一点想问,”我说,“你说差不多所有女性脸的左侧和右侧所反映的人格都不一样……”

“不一样,这是推导出的结论。”

“那么,你有时会不会喜欢脸的某一侧超过另一侧?或者更不喜欢 脸的某一侧呢?”

雨田就此沉思良久,而后说道:“不不,不至于那样。更喜欢哪一侧,或更不喜欢哪一侧,不是那个层次的事。也不是说哪一侧是光明侧哪一侧是阴暗侧,或者哪一侧更漂亮哪一侧更不漂亮。问题只是左右不同 而已。而左右不同这一事实本身 使得我困惑,有时让我感到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