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那是明显违反原理的事(第2/3页)

“别停,直接前进!”唐娜·安娜以清晰的声音说。至于那是幻听还是她真的在我身后发声,我无从判断。

“身体不动了。”我朝着应该在我身后的她好歹挤出声音,“呼吸也困难了。”

“把心牢牢收住,”唐娜·安娜说,“不能让心乱动。心一旦摇摆不定,就要成为双重隐喻的饵料。”

“双重隐喻是什么?”我问。

“您应该已经知道。”

“我知道?”

“因为就在您身上。”唐娜·安娜说,“就在您身上捕捉之于您的正确情思,一个接一个大吃大嚼,吃得肥肥大大。那就是双重隐喻,很早就已住在您体内深重的黑暗中。”

我恍然大悟:白色斯巴鲁男子 !我并不情愿,却又不能不那样想。估计是他促使我勒女子脖颈的,以此让我窥看我本身心间的黑暗深渊。并且出现在我大凡所到之处,让我想起那黑暗的存在。恐怕那就是真相。

你小子在哪里干了什么 ,我可是一清二楚 !他如此告诉我。他当然无所不知。因为他就存在于我自身之中。

我的心处于黑暗的混乱中。我闭上眼睛,力图将心锁定在一个地方。我咬紧牙关。可是怎样才能将心锁定在一个地方呢?说到底,心在哪里呢?我依序搜寻自己的全身。然而没发现心。我的心究竟在哪里?

“心在记忆中,以意象为营养活着。”女子语声说道。但那不是唐娜·安娜的语声。那是小路的声音,死于十二岁的妹妹的声音。

“在记忆中寻找!”令人怀念的声音说,“找具体的什么,手能触到的什么。”

“路?”我问。

没有回音。

“路,你在哪里?”

仍无回音。

我在黑暗中探寻记忆,像用手在一个大大的旧百宝囊 里摸索那样。但我的记忆似乎成了空壳。记忆是怎样一个东西?就连这个也想不起来了。

“熄掉光亮,且听风声!”路说。

我关掉手电筒,照她说的倾听风的声音。却什么也没听到。勉强听到的,只有自己心脏的跳动。我的心脏如被强风扇动的纱窗一样发出慌乱的声响。

“且听风声!”路重复道。

我屏息敛气,再次聚精会神侧耳倾听。这次得以听到像被心跳声遮掩般的微弱的空气呜呜声。呜呜声时高时低,仿佛远方某处在刮风。继而,我感觉脸面有微乎其微的气流,似乎前方有空气进来。而且那空气里含有气味。毫不含糊的气味,湿土的气味。那是我踏进隐喻之地以来第一次嗅得的像是气味的气味。这条横洞通向哪里,通向某个有气味的场所,亦即现实世界。

“好了,往前动!”这回唐娜·安娜开口了,“时间所剩无多。”

我仍关着手电筒,在黑暗中往前爬去。一边爬行,一边尽量把哪里吹来的真正的空气多一些吸入胸间。

“路?”我再次呼唤。

还是没有回音。

我拼命摸索记忆口袋。那时路和我养猫来着。一只脑袋好使的黑色公猫。名字叫“子安”(何以给它取这样的名字,原因记不得了)。她放学回来路上捡的小弃猫,把它养大。但某个时候那只猫不见了。我们日复一日在附近所有场所找来找去。我们给那么多人看“子安”的照片。然而猫到底没有找到。

我一边回想那只黑猫一边在窄洞中爬行。我是和妹妹一起在这洞中爬着找黑猫——我尽量这样想道,想在前方黑暗中找到丢失的黑猫的身影,想听它的叫声。黑猫是十分具体的东西,能够用手触摸。我得以真切想起那只猫的毛的手感、体温、掌球的硬度、喉咙呼噜噜的响声。

“对了,这就好。”路说,“继续想下去!”

你小子在哪里干了什么 ,我可是一清二楚 !白色斯巴鲁男子忽然对我说道。他身穿皮夹克,头戴尤尼克斯高尔夫帽。他的声音被海风吹哑了。被这声音乘虚一击,我胆怯起来。

我拼命地继续想猫,努力把风带来的些微土气味儿吸入肺腑。我觉得那气味有熟悉感。那是前不久在哪里吸过的气味。而在哪里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我到底在哪里嗅到这种气味呢?想也想不起来的时间里,记忆再次开始变得淡薄起来。

用这个勒我的脖子 !女子说。桃色舌头从唇间闪烁可见。枕头下准备好了浴衣带。她的黑色阴毛湿漉漉的,如被雨打湿的草丛。

“在心中推出让人怀念的东西,什么都行,”路以迫切的语声说,“快,快快!”

我想再次思考那只黑猫。然而“子安”的样子已无法想起,怎么也浮不上脑海。或许在我稍微考虑其他事当中,猫的形象被黑暗吞噬一尽。必须赶紧推出别的什么。黑暗中有一种不快的触感,洞似乎一点点变窄。这个洞说不定是活的动的。时间所剩无多 ,唐娜·安娜说。腋下流出一道冷汗。

“快,快想起什么!”路从背后对我说,“想能用手触摸的东西,想能即刻画成画的东西。”

我像溺水之人紧紧抓住救生圈那样想起标致205。我手握方向盘从东北向北海道一路旅行。想那辆旧的小型法国车。恍若隔世,但那四缸粗俗的引擎声仍清晰烙在我的耳畔。将车挡从二挡挂到三挡时那生硬的牵强感也无法忘怀。一个半月之间那辆车是我的伙计、唯一的朋友。现在倒是已沦为废铁……

尽管如此,洞也好像在确确实实变窄。即使爬行,洞顶也开始碰头了。我要打开手电筒。

“不要光亮!”唐娜·安娜说。

“没有光亮看不见前面嘛!”

“不能看!”她说,“不能用眼睛看 !”

“洞一个劲儿变窄。这样下去,身体要被夹住动弹不得。”

没有回音。

“再也前进不得了,”我说,“怎么办?”

还是没有回音。

唐娜·安娜的语声也好,路的语声也好,都已一无所闻。她们好像都不在了。这里有的只是深深的静默。

洞越来越窄,身体前移越来越难。惶恐朝我袭来。手脚麻痹似的动弹不得,吸气也难以为继。你已经被关进小棺木,有声音在我耳边低语,你前进不了也后退不得,将被永远埋在这里,将在这谁的手也够不到的又黑又窄的场所被所有人弃置不理。

这时,背后有什么凑近的动静——某个扁平的什么在黑暗中往我这边爬来。不是唐娜·安娜,不是路。那不是人。我听得沙沙作响的足音,感觉出不规则的喘息。当它离我背后很近之时,不再动了。沉默的几分钟过去。似乎正在屏住呼吸窥看什么。而后一种滑溜溜冰凉凉的什么触碰我裸露的踝骨。像是长长的触手。一种无法形容的惶恐爬上我的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