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似有若干必须填埋的空白(第2/4页)

摇铃摇累了,就靠在石墙上小睡过去。每次睁眼醒来我都打手电筒查看手表时间,而每次都得知时针所指时刻乱七八糟。当然,乱七八糟的可能不是时针,而是我——应该是我。不过那怎么都无所谓了。我在黑暗中晃动手腕万念皆空地摇铃。累了就酣睡一场,醒来再摇。如此周而复始无尽无休。周而复始之中意识迅速稀释下去。

洞底几乎不闻任何声音。无论鸟鸣还是风声,一无所闻。为什么呢?为什么一无所闻呢?这里应当是现实世界,我已回归腹饿尿急的现实世界。而现实世界本应充满种种声音才对。

过去多长时间了呢?我稀里糊涂。手表再也不看了。时间和我似乎彼此已无法顺利找到接点。而且,日期和星期较之时刻什么的更加超越理解范围。因为这里既无白天又无夜晚。如此一来二去,黑暗中就连自己肉体是否存在都变得让人费解了。不仅时间,甚至自己同自己肉体的接点也很难顺利找到。这意味着什么呢?我理解不了。或者莫如说就连想理解的心情都已消失不见。别无他法,我只管摇铃不止。一直摇到手腕差不多没了感觉。

仿佛永远的时间过去之后(或者像海岸波浪一样奔腾而来汹涌而去之后),并且空腹感变得不堪忍耐的时候,头上终于有什么声音传来。似乎是谁掀动剥离世界一角的声音。但在我的耳里无论如何也听不出是现实声音。毕竟谁都休想把世界的一角剥离开来。假如真把世界剥离了,那么继之而来的究竟会是什么呢?新的世界接踵而至?或者永无休止的“无”打上门来?倒也怎么都不碍事,怎么都彼此彼此。

我在黑暗中静静闭目合眼,等待世界被剥离完毕。然而怎么等世界也未被剥离,单单声音在我头上越来越大。听来总好像是现实声响。是现实物体在某种作用下物理性发出的声响。我断然睁开眼睛仰视头顶,同时用手电筒往洞顶照去。做什么不知道,反正有谁在洞的上面弄出很大的声音——“哗啦哗啦 ”,刺耳,匪夷所思。

那是企图加害于我的声音呢?还是有助 于我的声音呢?我判断不来。反正,作为我只能老老实实坐在洞里摇铃静观事态的进展。不久,一条细长而扁平的光线从作为盖子使用的厚板的间隙射入洞中。它像断头台上一把锋利的宽刃刀切硕大的果冻一般纵向切开黑暗,刹那间直达洞底。刀尖就在我的脚踝上。我把铃放在地面,双手捂脸以免眼睛受伤。

接着,堵在洞口的盖板被挪开一块,似有更多的阳光被带来洞底。即使双目闭合用手心紧紧捂脸,眼前的黑暗变白变亮也还是能够感知的。随之,新的空气从头上缓缓降临。清凉凉的新鲜空气。空气中有初冬气味。令人怀念的气味。小时候每年最初把围脖围在脖子上的清晨触感在脑海里复苏过来。柔软的羊毛肤感。

有谁从洞的上面叫我的名字——大约是我的名字。我终于想起自己是有名字的。想来,我已经在名字不具任何意义的世界里滞留了很久很久。

那个谁 的声音是免色涉的声音——想到这点让我花了好些时间。我像回应那个声音似的发出很大声音。但声音未能成为话语。我只是狂喊乱叫证明自己还活着。至于自己的声音是否足以振颤这里的空气,我固然没有信心,但那声音的确传进了我的耳朵——作为假设性动物奇妙而粗野的呐喊。

“不要紧吗?”免色招呼我。

“免色先生?”我问。

“是的,我是免色。”免色说,“没受伤吗?”

“我想没受伤。”我说,声音终于镇静下来。“大概。”我补充道。

“什么时候开始在那里的呢?”

“不清楚。发觉时已经在这里了。”

“放下梯子能够从那里爬上来吗?”

“我想能够。”我说。大概。

“请稍等等。这就放梯子下去。”

他从哪里拿来梯子的时间里,我慢慢让眼睛适应阳光。完全睁眼睛尚不可能,但已无需双手捂脸了。幸好阳光不是多么强烈。白天诚然是白天,而天空想必有阴云。或是薄暮时分也未可知。未几,响起金属梯放下的动静。

“请再给我一点儿时间,”我说,“以免弄伤眼睛。眼睛还没太适应光亮。”

“当然,请慢慢适应好了!”

“不过这里怎么这么黑呢?一线光也没射进来。”

“两天前我往这盖子上整个蒙了一块塑料布。因为有谁挪过盖子的痕迹,就从家里拿来厚塑料布,在地面打了金属桩用绳子系紧,不让盖子轻易拿开。毕竟哪里的小孩子不慎掉下去就危险了。那时当然仔细查看了洞里有没有人。怎么看都一个人也没有。”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原来盖上给免色蒙上塑料布了,所以洞底一团漆黑。这话讲得通。

“后来没有塑料布被掀过的痕迹,仍是蒙上时候的样子。这样,你到底是怎么进去的呢?让人费解。”免色说。

“我也不解。”我说,“意识到时就在这里了。”

我没办法多解释,也没解释的打算。

“我下到那里好吗?”免色说。

“不,你留在上面,我上去。”

不久,可以稍微睁开眼睛了。尽管眼睛深处还旋转着几个莫名其妙的图形,但意识功能好像没问题了。我看准梯子靠墙竖立的位置,把脚往梯子上蹬去,但很难用上力,感觉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脚。于是花时间一边小心确认立脚点,一边一格一格登上金属梯。随着接近地面,空气更加新鲜起来。此刻已有鸟的鸣啭传入耳中。

手刚搭在地面,免色就牢牢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拉了上来。他意外地有力,一种让人放心委身的力。我由衷感谢他的力。随即就势瘫倒似的仰卧在地。天空隐约可见。不出所料,天空覆盖着灰云。时间还不清楚。有一种小小的硬雨点打在脸颊和额头的感觉。我慢慢品味这种不规则的质感。过去未曾觉察,原来雨是具有何等令人欣喜之感的东西啊!何等生机蓬勃的东西啊!纵是初冬冷雨!

“肚子相当饿,口也渴,还冷得要命,像冻僵了似的。”我说。这是我能说出的一切。牙齿格格作响。

他搂着我的肩沿杂木林中的路缓缓移步。我调整不好步子,任凭免色拽着。免色的膂力比看上去强得多。肯定天天用自家运动器材锻炼来着。

“房子钥匙有吗?”免色问。

“房门右侧有花盆,钥匙在那下面,大概。”我只能说大概 。能够言之凿凿的事这个世界上一件也没有。我仍然冷得发抖。牙齿打颤,自己的话自己都听不大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