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好像在听火星上美丽运河的故事(第2/3页)

时针略略转过十二点时,我给柚工作的建筑事务所打电话。本来打算稍微过几天等心情安稳下来后再和她交谈,但我很想把自己在那黑洞里下的决心尽快告诉她,哪怕快一天也好。否则,说不定有什么会改变我的心情。可是想到这就要和柚说话,也许心理作用,觉得电话听筒分外沉重。电话是声音开朗的年轻女性接起的,我告以自己姓名,我说想和柚说话。

“您是她先生吗?”对方开朗地问。

是的,我说。准确说来应该已经不再是她的丈夫,却又不可能在电话中一一解释这种事。

“请稍候!”

候了相当长时间。但因为没什么事,就倚着厨房操作台耳贴听筒,静等柚出来。一只大乌鸦紧贴窗旁扑棱翅膀横飞过去。鲜艳的漆黑翅膀在阳光下闪烁其辉。

“喂喂!”柚开口了。

我们相互简单寒暄。前不久刚刚离婚的夫妻如何寒暄才好,保持怎样的距离对话合适,我完全心中无数。所以姑且限于尽可能简单的常规性寒暄。还好?还好。你呢?我们说出口的三言两语犹如盛夏的阵雨,转眼之间即被干燥的现实地面吮吸进去。

“想见你一次,好好面对面说各种各样的事。”我一咬牙说道。

“各种各样的事?哪种哪样的事?”柚问道。没有料到她会这么问(为什么没料到呢?),我一时语塞。各种各样的事?到底哪种哪样的事呢?

“具体内容还没有考虑好……”我约略嗫嚅地说道。

“可你是想说各种各样 的事的吧?”

“是的。回想起来,还什么都没正经说就成了这个样子。”

她想了一会,说道:“跟你说,我怀孕了。见面是不碍事的,可肚子开始鼓胀了,见了可别吃惊。”

“知道的。从政彦那里听说了。政彦说你托他转告我。”

“是那样的。”

“肚子的事我不大明白。但是,如果不添麻烦的话,肯见一次,我会很高兴。”

“等一下可好?”她说。

我等她。她大概拿出手册,翻页查看日程安排。这时间里我努力让自己想起The Go-Go's(1) 唱什么歌来着。很难认为乐队有雨田政彦鼓吹的那么出色。或者他是对的,而我的世界观是扭曲的也未可知。

“下星期一傍晚空着。”柚说。

我在脑袋里计算。今天星期三。下星期一即星期三的五天之后,是免色将空瓶空罐拿去垃圾收集站的日子,我不用去绘画班上课的日子。无需一一翻阅手册,我没有任何安排进来。不过免色到底以怎样的穿着去倒垃圾呢?

“星期一傍晚我没问题。”我说,“哪里都可以,几点都可以,只要指定时间地点,赶去就是。”

她说出新宿御苑前地铁站附近一家咖啡馆的名字。撩人情思的名字。那家咖啡馆位于她的职场附近,我们还以夫妻一起生活的时候在那里碰头了几次——在她下班后两人要去哪里吃饭的时候。离那里不远有一家不大的牡蛎酒吧,以较为便宜的价格提供新鲜牡蛎。她喜欢一边喝彻底冰镇的沙布利(Chablisien)白葡萄酒,一边洒好多辣根吃小些的牡蛎。那家牡蛎酒吧还在同一场所?

“六点多在那里碰头可以的?”

我说没问题。

“我想应该不至于晚到。”

“晚到也没关系,等就是。”

那好,到时见!她说。然后放下电话。

我静静看了好一会儿手里的听筒。往下我要见柚,见很快要生下其他男人孩子的分手后的妻。见面地点和时间也定了。不存在任何问题。至于自己做的是否正确,我却没有充分的自信。听筒依然让我感觉重得不得了,活像石器时期做的电话听筒。

但是,完全正确的事、完全不正确的事,果真存在于这个世界吗?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降雨或百分之三十,或百分之七十。纵使真实大概也是如此。或百分之三十真实,或百分之七十真实。这点上乌鸦足够开心。对乌鸦们来说,或下雨或不下雨,非此即彼。百分比那玩艺儿从未掠过它们的脑际。

同柚说过话之后,我好一阵子什么也做不成了。我坐在餐厅椅子上,主要看着时针度过了大约一个小时。下星期一我将见柚,并且和她说“各种各样的事”。两人见面是三月以来的第一次。那是三月间一个静悄悄下雨的凉飕飕的星期日午后。而今她已怀孕七个月。这是很大变化。另一方面,我则是一如既往的我。虽然几天前喝了隐喻世界的水,渡过将无与有隔开的河,但我自己也不大清楚自己身上有什么变了还是什么也没变。

随后我拿起听筒再次往秋川笙子家打电话。但还是没人接起,只切换为录音电话。我转念作罢,在客厅沙发弓身坐下。打完几个电话,接下去再没有应该做的事了。时隔许久进画室画画的心情固然有,但想不出画什么好。

我把布鲁斯·斯普林斯汀的《河流》(The River )(2) 放在唱机转盘上,歪在沙发上闭目听了一会儿音乐。听完第一张唱片的A面,反过来听B面。我再次感到布鲁斯·斯普林斯汀的《河流》是应该这样听的音乐。A面的《独立日》(Independence Day )转完,我双手拿唱片反过来,小心翼翼把唱针落在B面开头部分。《饥渴的心》(Hungry Heart )流淌出来。假如这样的事做不到,那么《河流》这张专辑的价值究竟在哪里呢?若允许我说一下极为私人性意见,那就不是用CD连续听的专辑。《橡胶灵魂》(Rubber-Soled Shoes )(3) 也好《宠物之声》(Pet Sounds )(4) 也好也都同样。听优秀音乐,自有应听的样式、应听的姿势。

不管怎样,这专辑中东大街乐队(E Street Band)(5) 的演奏近乎完美无缺,乐队鼓舞歌手,歌手鼓舞乐队。我一时忘记现实中种种样样的烦恼,倾听音乐的每一个细部。

听完第一张LP唱片,我提起唱针,心想是不是最好也给免色打个电话。昨天把我从洞中救出以来还没说过话。却不知何故上不来情绪。对于免色我偶尔会产生这样的心情。大体是很有趣的人物,但时不时让人觉得实在懒得见他或和他说话。个中差异相当大。为什么不晓得,反正现在没心绪听他的语声。

我终归没给免色打电话。往后推推吧!一天才刚刚开始。随即把《河流》的第二张LP唱片放在转盘上。但当我正躺在沙发上听《凯迪拉克农场》(Cadillac Ranch )的时候(“我们大家迟早要在凯迪拉克农场碰头”),电话铃响了。我从唱片上提起唱针,去餐厅接电话。猜想是免色。不料打来电话的是秋川笙子。

“没准今早您几次打来电话,是吧?”她首先这样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