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第2/3页)

话虽这么说,从不时打来电话这点来看(来电话时间总是晚间八点之前),免色似乎还需要同我之间维持某种联系。或许,向我明言秋川真理惠可能 是他亲生女儿这个秘密多少让他心有不安。但我不认为他会担心我可能在哪里将此事透露给谁——秋川笙子或真理惠。他当然知道我嘴牢。这个程度的识人眼力他是有的。可是,将如此隐秘的个人秘密如实告诉别人——无论对象是谁——这点,非常不像是免色 所为。原因想必在于,哪怕他再是意志坚强之人,始终一个人怀抱秘密也可能感到疲惫。抑或,当时的他是那么切实需要我的协助也不一定。而我看上去是较为有益无害的存在。

不过,他一开始就有意利用我也好,无意也好,无论怎样我都必须始终感谢免色——把我从那个洞中救出来的,不管怎么说都是他。假如他不赶来,不放下梯子把我拉上地面,我很可能在那黑洞中坐以待毙。我们在某种意义上是互相帮助的。这样,借贷也许可以归零。

我把将未完成的《秋川真理惠的肖像》送给真理惠一事告诉了免色,他什么也没说,只点了点头。委托画那幅画的诚然是免色,但他恐怕已不那么需要那幅画了。也许认为未完成的画没有意思。抑或别有所想也有可能。

说完此事几天后我自己把《杂木林中的洞》简单镶框送给了免色。我把画放在卡罗拉货厢中拿去免色家(这是我和免色最后一次实际见面)。

“这是对承蒙救命的谢意。如果愿意,敬请笑纳。”我说。

他好像对这幅画十分中意(我自己也认为作为画的效果绝对不差),希望我务必接受礼金,我坚决谢绝了。我已从他手上领取了过多的报酬,不打算再接受什么了。我不想让自己同免色之间产生更多的借贷关系。我们现在不过是隔一条狭谷而居的普通邻人罢了。如果可能,想一直保持这种关系。

在我被免色从洞中救出的那个星期的星期六,雨田具彦呼出了最后一口气。自星期四开始连续三天昏睡当中心脏停止了跳动。如机车开到终点站缓缓停止转动一样静静地、极为自然地。政彦一直陪在身边。父亲谢世后,他往我这里打来电话。

“死法非常安详。”他说,“我死时也想那么静静地死去。嘴角甚至浮出类似微笑的表情。”

“微笑?”我反问道。

“准确说来也许不是微笑,不过反正类似微笑,在我眼里。”

我斟酌语句说道:“去世当然令人遗憾,但令尊得以安稳离世,那也许是好事。”

“前半星期还多少清醒来着,好像没有特别想留下的话。活到九十几岁,又活得那么随心所欲,肯定没什么可留恋的。”政彦说。

不,留恋的事是有的。他心里深深怀有极其沉重的什么。但那具体是什么,只有他才知晓。而时至如今,已经谁都永远无从知晓了。

政彦说:“往下可能要忙一段时间。父亲大体是名人,过世了要有很多事。我这儿子作为继承人,必须全盘接受。等多少安顿下来再慢慢聊。”

我对他特意告知他父亲的去世表示感谢,放下电话。

雨田具彦的死,似乎给家中带来了更为深沉的静默。呃,这怕也是理所当然。毕竟这里是雨田具彦度过漫长岁月的家。我和这静默共同度过数日。那是浓密而又不给人不快之感的静默,是和哪里也不连接的所谓纯粹的岑寂。总之一系列事件在此画上句号——便是这样一种感触。那是这里存在的重大事件大致出现尾声之后到来的那类静寂。

雨田具彦死后大约过了两个星期后的一个夜晚,秋川真理惠像小心翼翼的猫一样悄然来访。和我聊一会儿回去了。时间不很长。家人监视的目光严厉起来,她不能像以前那样随便离家了。

“胸好像慢慢大了起来。”她说,“所以最近跟姑母一起去买胸罩了。有第一次用的人用的。知道?”

我说不知道。看她的胸,从绿色的设得兰毛衣外面看不出多大的隆起。

“差别还不明显。”我说。

“只有一点点衬垫。毕竟突如其来地鼓胀起来,大家马上就知道塞什么东西了,是吧?所以从最薄的开始,渐渐地一点一点地加大。说耍小聪明也好什么也好……”

四天时间在哪儿?她被女警察细细盘问。女警察总的说来待她是和颜悦色的,但也有几次让她相当害怕。不管怎样,真理惠一口咬定除了在山里转来转去什么都不记得,半路上迷路了,脑袋一片空白。书包里总是装有巧克力和矿泉水,料想送到嘴里来着。更多的一句也没说。嘴巴闭得像防火保险箱一般坚牢。这本来就是她的拿手好戏。得知似乎不是以勒索赎金为目的的绑架事件,接下去被领去警察指定的医院检查身体受伤情况。他们想知道的是她是否遭受性暴力。清楚无此迹象之后,警察失去了职业兴趣。不过是十几岁女孩几天不回家在外边游游逛逛罢了,在社会上不是什么稀奇事。

她把当时穿的衣服全部处理了。藏青色校服外套也好格纹裙子也好白衬衫也好针织背心也好乐福鞋也好,统统一扫而光。重新买了一套新的,以便让心情焕然一新。而后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继续一如往日的生活。但绘画班不再去了(不管怎么说,她也不再是适合上儿童班的年龄了)。她把我画的她的肖像画(未完成的)挂在自己房间。

至于真理惠日后将成长为怎样的女性,我想像不好。这个年代的女孩,无论身心,转眼之间就判若两人。几年后碰上,说不定认不出谁是谁了。因此,我很高兴能够以一种形式将十三岁的秋川真理惠的肖像(尽管半途而废)存留下来。毕竟这个现实世界根本没有永远原模原样存续的东西。

我给以前为之工作的东京那位代理人打去电话,说自己想再开始做画肖像画的工作。他为我的申请感到欣喜,因为他们总是需要功力扎实的画家。

“不过,你说过再也不画营业用的肖像画了,是吧?”他说。

“想法有所改变。”我说。但没有解释如何改变的。对方也没再细问。

往下一段时间,我打算什么都不想,只想自动地使用自己的手。我要一幅接一幅批量生产通常“营业用”的肖像画。这一作业还将给我带来经济上的稳定。至于这样的生活能持续到什么时候,我本身也不清楚。前景无从预测。但反正这是我眼下想做的事——忘我地驱使熟练技法,不把任何多余因素招来自己身上;不同理念啦隐喻啦什么的打交道;不卷入住在山谷对面那位富裕的谜团人物啰啰嗦嗦的个人语境;不把隐秘的名画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不在结果上被拽进狭小黑暗的地下横洞,这是眼下的我最为求之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