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作为恩宠的一种形态(第2/3页)

但同时我又思忖,那或许是必须失去 的作品亦未可知。在我眼里,那幅画实在是过强、过深地倾注了雨田具彦的魂灵。作为画作诚然无比优秀,但同时又具有招惹什么的能量 。不妨称之为“危险能量”。事实上,我也是因为发现那幅画而打开了一个环。把那样的东西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和公众眼前,未必是合适的行为。至少作者雨田具彦本人也是这样感觉的吧?唯其如此,他才没有把这幅画毅然公之于世,而深深藏在阁楼里。不是吗?果真如此,那么就等于我尊重了雨田具彦的意愿。不管怎样,画已消失在火焰中,谁也无法让时间卷土重来。

对于《白色斯巴鲁男子》的失去,我并未感到多么惋惜。迟早我还要向那幅肖像画重新发起挑战。但为此我必须把自己锻造成更坚定的人、更有格局的画家。当我再度产生“想画自己的画”的心情时,我将以截然不同的形式、从截然不同的角度重画“白色斯巴鲁男子”的肖像。那有可能成为之于我的《刺杀骑士团长》。而且,如果那样的情形实际出现了,那恐怕意味着我从雨田具彦身上继承了宝贵遗产。

秋川真理惠在火灾发生后马上给我打来电话,我们就烧毁的房子交谈了半个小时。她打心眼里珍惜那座古旧的小房子。或者珍惜那座房子包含的场景,珍惜那样的风景植根于其生活的日日夜夜。那里也包括曾几何时的雨田具彦的身影。她见到的画家总是一个人闷在画室里专注于画的创作。她见过玻璃窗里面的他的身姿。那一场景的永远失去让真理惠由衷感到悲伤。她感到的悲伤我也能与之共有。因为那个家——尽管居住期间不足八个月——对于我也具有相当深远的意义。

电话交谈的最后,真理惠告诉我自己的胸比以前大了很多很多。那时她已是高二学生或高二那个年龄了。离开那里以来我一次也没同她见过面,只是时不时在电话中聊聊。这是因为我没有多少心绪旧地重游,也没有非办不可的事。电话总是她打来的。

“虽然体积还不够充分,但毕竟变大了。”真理惠像偷偷泄密似的说。我花了一会儿时间才明白过来原来她是在说自己胸部的大小。

“如骑士团长预言的那样。”她说。

那太好了,我说。本想问她有男朋友没有,又转念作罢。

姑母秋川笙子现在也继续和免色氏交往。她在某个时候向真理惠坦言自己和免色氏交往的事。说两人是处于非常亲密的关系 ,说不定很快结婚。

“要是真那样了,你也和我们一起生活?”姑母问她。

真理惠做出充耳不闻的样子,一如平时。

“那么,你可有和免色先生一起生活的打算?”我难免有些在意,这样试探真理惠。

“我想没有。”她说。随后补充一句:“不过说不清楚的啊!”

说不清楚?

“我的理解是,你对免色先生那个家没有多么好的记忆……”我不无犹豫地问。

“可那还是我小时发生的事,总觉得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再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设想和父亲两人生活。”

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

对于我可是恍若昨日。我这么一说,真理惠没特别说什么。也许她希望把那座大房子里发生的一系列怪事彻底忘掉。或者实际已经忘了也不一定。抑或,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有可能对免色这个人开始有了不少兴趣——没准在他身上感觉出了特殊东西,感觉出了其血脉中共同流淌的什么。

“免色先生家那个衣帽间里的衣服怎么样了呢?这让我极有兴趣。”真理惠说。

“那个房间把你吸引住了?”

“因为那是保护过我的衣服。”她说,“不过也还说不清楚。上了大学,也许在外面哪里一个人生活。”

那怕是不错,我说。

“对了,小庙后面的洞怎么样了?”我问。

“还那样。”真理惠说,“火灾过后,一直盖着绿塑料布没动。一来二去,上面落满了树叶,就连那里有那样一个洞可能都没人知道了。”

那个洞底应该还放着那个古铃,连同从雨田具彦房间借来的塑料手电筒。

“骑士团长没再看见?”我问。

“那以来一次也没见到。现在想来,真有骑士团长这点都好像很难相信。”

“骑士团长真有的哟!”我说,“相信为好。”

不过我心想真理惠很可能会一点点忘记那样的事。她即将迎来十七八岁,人生将迅速成为复杂忙乱的东西,找不出理会什么理念啦隐喻啦那类莫名其妙东西的余地。

时而考虑那个企鹅饰物到底怎么样了。我用它代替过河费给了负责摆渡的无面人。为了过那条水流湍急的河,不能不那样做。我不能不祈愿那个小小的企鹅至今仍从哪里——大概在有无之间往返当中——保佑着她。

我仍不知道室 是谁的孩子。如果正式做DNA检验,应该可以明白。但我不想知道那种检验结果。或许迟早有一天我会因为什么得以知道——她是以谁为父亲的孩子,真相大白那一天有可能到来。然而,那样的“真相”又有多大意义呢?室在法律上正式是我的孩子,我深深疼爱着这个小小的女儿,珍惜和她在一起的时光。至于她生物学上的父亲是谁或不是谁,对于我怎么都无所谓。那是不值一提的琐事,并不意味着将有什么因此发生变更。

我一个人在东北从一座城镇往另一座城镇移动之间,循着梦境而同熟睡中的柚交合了。我潜入她的梦中,结果使得她受孕而在九个月多一点点之后生出了孩子——我宁愿这样设想(虽然终究不过是我自己一个人悄悄地)。这孩子的父亲是作为理念的我、或作为隐喻的我。一如骑士团长来找我,唐娜·安娜在黑暗中引导我,我在另一世界让柚受孕。

不过我不会像免色那样。秋川真理惠可能是自己的孩子或者不是——他在这两种可能性的平衡之上构筑自己的人生。他把两种可能性放在天平上,力图从其永无休止的微妙起伏中寻觅自己的存在意义。但我没必要挑战那种麻麻烦烦的(至少很难说是自然的)企图。因为我具有相信的力量 。因为我能够由衷相信:无论进入多么狭窄黑暗的场所、无论置身于何等荒凉的旷野,都会有什么把我领去哪里。这是我在小田原近郊山顶那座独门独院的房子里居住期间通过若干非同寻常的体验学得的。

《刺杀骑士团长》由于不明火灾而永远失去了。但那幅绝好的艺术作品至今仍实际存在于我的心间。骑士团长、唐娜·安娜、长面人——我能够让他们的音容笑貌历历如昨地浮现在眼前。那般具体,那般真切,几乎伸手可触。每次想到他们,我就像眼望连绵落在贮水池无边水面的雨时那样,心情得以变得无比安谧。在我的心中,这场雨永远不会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