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胞胎女郎与沉没的大陆(第2/5页)

同在我公寓时相比,双胞胎略显瘦削,不过我看不大准,或者是摄影角度和灯光所使然亦未可知。

我一口喝干剩下的咖啡,从抽屉里取一支烟擦火柴点燃,开始考虑双胞胎到底为什么在六本木的迪斯科舞厅喝酒。我所知道的双胞胎并不属于出入俗不可耐的迪斯科舞厅或描眼圈那一类型的人。两人如今住在何处、何以为生呢?那男士究竟是何等人物呢?

我把手中的圆珠笔杆转动了约三百五十次,转动的时间里始终盯视着这张照片。随后我得出这样一个结论:男士乃双胞胎眼下投宿处的主人,就像以前对我那样,双胞胎抓住一个偶然机会定居在了这男士的生活中。这点只消细看一下冲男子说话的那个双胞胎中的一个嘴角漾出的微笑即可了然,她的微笑犹如洒落在无边草原上的纤纤细雨,已经同她本身融为一体。她们物色到了新的住处。

我可以在脑海中推出他们三人共同生活的每一细节。由于所去之处的不同,双胞胎也许如流云一般改变了行动方式,但她们骨子里若干赋予其特征的东西决不至于改变,这点我一清二楚。她们恐怕现在也仍然咀嚼咖啡奶油饼干,仍然没完没了地散步,仍在浴室地板上不厌其烦地洗衣服。这就是双胞胎。

奇怪的是,不管怎么看照片,我都没对那男士产生嫉妒。不光嫉妒,任何种类的兴趣都未产生。他仅仅作为状况而存在,对我来说,无非从另一时代的另一世界里切分下来的断片性场景。我业已失去双胞胎,再绞尽脑汁也不可能失而复得。

我多少费解的是男子竟那般脸色阴沉。能有什么理由做出那么阴沉沉的脸色呢?你拥有双胞胎女郎,我没有。我失去了双胞胎,你还没失去。迟早你也会失去,但那毕竟是日后而又日后的事,何况你想都没想到自己或许会失去她们。不不,你有可能困惑。这不难理解,任何人都时常困惑,问题是你现在品尝的困惑并非是致命性困惑,这点想必你迟早也会意识到。

但不管我怎么想,都全然没办法把想法传达给他。他们置身于遥远时代的遥远世界。他们就像浮游的大陆,在我不知晓的黑暗宇宙里不知归宿地彷徨不已。

等到五点,渡边升也没返回。我把需要联系的几点事项记在便笺上,做回家准备。正准备着,隔壁牙科医生负责接待事务的女孩又一次跑来,问可不可以借洗脸间一用。

“随你怎么用。”我回答。

“我们洗脸间荧光灯坏了。”说着,女孩夹着化妆包走进洗脸间,站在镜前用梳子梳头,涂口红。由于洗脸间的门一直没关,我就坐在桌子的一端似看非看地看她的背影。脱去白大褂,只见她双腿真是诱人得很,稍短些的蓝色毛质裙摆下,可以看到膝后的小肉窝。

“看什么呢?”女孩边拿纸巾调匀口红边对着镜子问。

“腿。”我说。

“中意?”

“不坏。”我实言相告。

她妩媚地一笑,把口红装回化妆包,走出卫生间带上门,然后在白衬衫外面披一件天蓝色对襟毛衣,毛衣如云絮一样轻盈柔软。我把手伸进粗花呢上衣袋,又看了一会她的对襟毛衣。

“我说,是在看我?还是在想什么?”女孩问。

“我在想,这毛衣真是不赖。”

“是啊,贵着哩。”她说,“可实际没那么贵的——我以前在一家小时装店当售货员来着,什么衣服店员都可以打折买。”

“干嘛不卖时装,偏要来牙科医生这里干呢?”

“时装店工钱低,又都用来买衣服了。比起来还是在牙科医生这儿好,又能差不多免费治虫牙。”

“那倒也是。”

“可你穿衣服的品位也够可以的嘛。”她说。

“我?”我看着自己身上的衣服。就连早上挑什么衣服穿都记不得了。一条上大学时买的驼色布裤,一双三个月未刷的蓝色旅游鞋,一件白色开领衫,加一件灰粗花呢上衣——便是如此装束。开领衫倒是新的,但上衣由于手总是插在衣袋里,形状早已崩溃得无可救药。

“无可救药啊!”

“配你倒蛮合适的。”

“就算合适也称不上品位,不过裹住身子不出洋相罢了。”我笑道。

“那买套新西装,改掉手插衣袋的坏习惯不就成了!是坏习惯对吧?好端端的上衣硬是给弄得没形没样。”

“是没形没样。”我说,“工作若是完了,回去一起走到车站好么?”

“好啊。”

我关掉收录机和扩音器,熄灯,锁门,然后我们沿下坡路往车站走去。我习惯上不带东西,双手仍插在上衣袋里。几次想按女孩的劝告尝试把手换到裤袋,结果未能如愿,两手插进裤袋总好像心不踏实。

女孩右手抓着挎包带,左手像打拍子似的在体侧轻轻摇摆。由于她挺直腰走路,看上去比平时身高要高些,步调也比我来得快。

或许因为无风,街上静悄悄的,就连身边驶过的卡车排气声、建筑工地的嘈杂声也变得含糊不清,仿佛透过好几层幕布传来的,唯独她的高跟鞋声像是在往春日迷濛的夕霭中有板有眼地打着光滑的楔子。

我不思不想地只管倾听鞋跟声,差点儿撞在从拐角飞出的小学生骑的自行车上。若非她用左手猛地拉住我的臂肘,我想肯定撞个正着。

“好好看着前面走嘛,”她很是惊讶,“走路想什么呢?”

“什么也没想,”我做个深呼吸说,“只是发呆。”

“够让人操心的了,你这人。到底多少岁了?”

“二十五。”我说。年底二十六。

她终于把手从我臂肘上拿开,我们重新沿坡路下行。这回集中精神好好走路了。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我说。

“没听说过?”

“没听过。”

“May。”她说,“笠原May。”

“May?”我有点意外。

“五月的May。”

“五月出生?”

“哪里,”她摇下头,“八月二十一日出生。”

“那何苦叫什么May。”

“想知道?”

“可能的话。”

“不笑?”

“我想不会。”

“我家养过山羊来着。”她淡淡地说。

“山羊?”我更觉意外。

“山羊可晓得?”

“晓得。”

“一只脑袋瓜非常聪明的山羊,全家像对待家人一样喜爱它。”

“山羊的May。”我复述似的说。

“再说我是农家六姐妹里的第六个,名字之类大概叫什么都无所谓吧。”

我点点头。

“不过好记吧,山羊的May?”

“的确。”

到车站时,为感谢笠原May帮看电话,我邀她吃晚饭。她说跟未婚夫有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