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柳,及睡女(第4/4页)

“感觉不快吧?”

表弟短促而坚决地摇了下头:“也不知为什么,倒也没有不快的感觉。只是这个那个不方便,如果听不见声音的话。”

我思索一番,但体会不出是怎么个滋味。

“看过约翰·福特的《阿帕切要塞》?”表弟问。

“很久以前看过。”

“前些天在电视上看来着。电影实在有趣得很。”

“呃。”我附和道。

“开头那里,西部要塞来了一位新到任的将军。老大尉出来迎接,就是约翰·维因。将军还不太了解西部战况,不知道要塞周围发生了印第安人叛乱。”

表弟从衣袋里掏出折叠的白手帕,擦了下嘴角。“一到要塞,将军就对约翰·维因说:‘来这里的路上,看见几个印第安人。’于是约翰·维因以若无其事的神情这样回答:‘没关系。阁下看见印第安人,就是说印第安人不在那里。’准确的记不得了,大致是这样的。明白怎么回事?”

我记不起《阿帕切要塞》有那样的台词。作为约翰·福特电影的台词,我觉得未免有点费解。不过看那电影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所有人的眼睛都能看到的事是不那么重要的——大概是这个意思吧……不大明白。”

表弟蹙起眉头:“我也稀里糊涂。只是,每当因为耳朵被人同情时,不知为什么我就想起那句话:‘看见印第安人,就是说印第安人不在那里。”’

我笑了。

“奇怪?”表弟问。

“奇怪。”我说。

表弟也笑了。久违的笑。

停了片刻,表弟直截了当地说道:“嗳,能往里看一下我的耳朵?”

“看耳朵?”我有点吃惊。

“只从外面看即可。”

“那行,可为什么呢?”

“没什么。”表弟红着脸说,“想让你看看什么样子。”

“好的,”我说,“这就看。”

表弟脸朝后把右耳转给我。细看之下,耳形非常漂亮。大并不大,但耳垂就像刚出锅的松糕一样软乎乎地隆起着。我还是第一次细瞧别人的耳朵。较之人体的其他器官,耳朵这东西在形态上颇有匪夷所思之处,所有地方都自行其是地拐来拐去、坑坑洼洼,或许是在进化过程中为追求聚音和防护等功能而自然形成了如此不可思议的外观。在这种奇形怪状的屏障的簇拥下,一条耳孔黑乎乎地敞开,如秘密洞穴的入口。

我想到她耳朵里盘踞的微小的蝇们。它们的六条腿黏糊糊地沾满了甜腻腻的花粉,潜入她暖融融黑漆漆的体内,噬咬柔软的粉红色鲜肉,吮吸汁液,在脑袋里产下小小的卵。然而她看不见它们,翅膀声也听不见。

“可以了。”我说。

表弟一下子转回身,在长凳上重新坐好。“怎么样,可有反常的地方?”

“从外面看好像没什么反常。”

“比如感觉上有点什么没有——光感觉也可以的。”

“普普通通的耳朵。”

表弟显得有些失望。或许我不该那么说。

“治疗时痛不?”我试着问。

“痛倒不至于,和以前一样。以同样的方式来回刮同样的地方。现在真有点担心那里给刮坏了。有时都觉得不是自己的耳朵。”

“28路,”稍顷,表弟转过脸说,“乘28路公共汽车可以的吧?”

我一直在想别的,听他这么说,我抬起脸来,见公共汽车正放慢速度在上坡路上拐弯。不是来时的新车型,而是有印象的老车,前面写着“28”的番号。我想从长凳上站起,却站不起来。手脚就好像置于急流正中,没办法随心所欲。

这时,我想起那个夏天探病带的巧克力盒。她兴冲冲地打开盒盖一看,一打小巧克力早已融化得面目全非,黏糊糊地沾在隔纸和盒盖上了。原来我和朋友来医院路上曾把摩托停在海边,两人躺在沙滩上天南海北闲聊,那时间里巧克力盒就一直扔在八月火辣辣的阳光下。于是巧克力毁于我们的疏忽和傲慢,面目全非了。对此我们本该有所感觉才是,本该有谁——无论谁——多少说一句有意义的话才是。然而,那个下午我们全然无动于衷,互相开着无聊的玩笑,就那么告别了,任凭盲柳爬满那座山岗。

表弟用力抓住我的右臂。

“不要紧吧?”表弟问。

我让思绪返回现实,从长凳上欠起身。这回得以顺利站起。皮肤可以再次感觉出掠身而过的五月令人怀念的风。随后几秒钟时间里,我站在昏暗而奇妙的场所,站在眼睛看到的东西并不存在而眼睛看不到的东西恰恰存在的场所。但不久,现实的28路公共汽车终将停在眼前,现实的车门将打开,我将钻进去赶往别的场所。

我把手放在表弟肩上。“不要紧的。”我说。


  1. [6] John Ford(1895-1973),美国电影导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