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沿着长长的汉白玉台阶一路往上,登上须弥座台基的最顶端。

朱红色的廊柱一根接着一根,长长的廊道望不见尽头。秋蝉一下子就消失了,空旷旷的,寂静无声,萧迟的心就像这阴天,来前的诸多情绪渐渐就低沉了下来。

他立了片刻,才沿着廊道慢慢往御书房行去。

仿佛很远,又觉太近,走半盏茶到了,萧迟在殿门外停了半晌,才举步入内。

宽敞大殿肃穆安静,御案一侧的两排隔扇窗大敞,甚是明亮,“迟儿来了?”

皇帝看着有些疲惫,扔下折子正用手捏鼻梁,不过精神头倒还不错,见到萧迟来很高兴,起身招手让他过去。

萧迟就走了过去。

皇帝伸展了一下手臂,携儿子到次间的罗汉榻坐下,父子俩中间就隔了一个小小炕几,张太监忙指挥人上茶端早点。

小巧精致的白瓷碟子放了七八样,是平时皇帝惯用的例。他并不铺张浪费。不过今日显然他觉得很不足,不待小太监放齐,就催促再添些来,还特地点了几样要松子酥杏仁佛手和鸳鸯卷。

这些都是萧迟从小爱吃的。

“近日在户部如何了?公务顺不顺?”

茶香袅袅,皇帝给萧迟夹了一块松子酥,边问。

萧迟瞥了眼那小块金黄糕点,不大想吃,塞进嘴里没滋没味的,他很简单“嗯”了一声作答。

“那便好,若有不懂,多问问陈尚书,陈尚书领户部多年,虽年迈但干练。”

“嗯。”

半上午的御书房东稍间,这对天家父子就这么一问一答。说了一阵子话,皇帝就谈起另一件正事来。

是萧迟的婚事。

“左副都御史郑涛的嫡长女郑氏,年十六,德容兼备,性温恭良;太常寺卿罗信璋的嫡次女罗氏,年十五,贤良温顺,孝心可嘉;还有通议大夫梁汾嫡女梁氏,年十六,品貌上佳,温婉淑德;……”

“你十八了,不小了,正该修身齐家,先前那事不过是恰巧,你很不必放在心上。”

萧迟一听这话题,下意识就一阵厌烦。

他今年十八了,才物色正妃谈及婚娶,在皇子里头是很迟的。萧逸十六容妃就给他选中了人,前两年就大婚了。

照理皇帝这么看重萧迟,不应该啊!

这里头说来还有一个典故,萧逸和萧迟年岁差不了多少,前者一提起,皇帝自然就要给萧迟留心,然后风传皇帝看中当时的右都御史孔箜的嫡出独女孔氏。

这孔箜虽只是三品官,但他却有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出身。他是山东曲阜孔圣人后裔,素以板正不阿闻名,养出来的女儿最尊礼法谨守女则,简单点说就是活着就是本教科书,思想行为绝不肯越雷池半步。

要裴月明说的话就是学歪了,当然时人并不觉得她歪,反而称赞有加非常佩慕。有传言就说皇帝看中了她,就打算用她不锈钢般的出身和品行去填补三皇子的天生缺憾。

然后这姑娘非常刚烈自尽了。

没留下只字片言,家里对外也只说病故,可这节骨眼谁不知她是宁死也不愿与萧迟这等乱.伦常之子相配。

哪怕萧迟是个皇子。

不提皇帝怎么扫兴,骤不及防遭此侮辱的萧迟当时是何等暴怒,他简直深恶痛绝,从此他的婚事就耽搁下来。他本来就不想娶妻,后来更厌极了这个话题,谁提也不行。

皇帝也想着过两年不迟,等这事淡了再说。

于是口谕命礼部和十二监准备三皇子大婚诸物以备取用,人选却按下暂不议。

直到今天。

皇帝重提这事,又安慰他,做好准备好好谈话说道理的,谁知他才说第一句,萧迟就点了头:“好。”

轮到皇帝惊讶了,他一诧,反应过来就是高兴,一连说了几个好,招手让张太监赶紧把画像都取过来。

“迟儿你看看,你喜欢哪一个?”

张太监领着小太监忙不迭忙着解开丝绳,精心描绘的仕女像横七竖八搁了一桌一榻,这活儿其实本该归妃母的,可皇帝都揽在身上并办得十分认真仔细。

这些画显然他都看过了,并反复忖度过姑娘家世品貌,因而十分熟稔,一下子就拣出五幅放在萧迟面前:“父皇觉得这几个不错,你看如何?喜欢不喜欢?”

萧迟抿着唇:“不喜欢。”

“那看看这几张,张辅良!把左边三幅拿过来。”

“父皇!”

萧迟突然出声打断皇帝的动作,皇帝不解看来,他抿了抿唇,说:“我有看好人选了。”

皇帝一愣,随即欣喜:“哦?是谁家闺秀?”

“松江知府裴敬迁独女。”

裴敬迁?

这人是谁?

皇帝愣了愣。

他是个勤政的皇帝,朝堂京官就不提,外放的,不管文武,但凡四品以上他都亲自召见问询过,每天考评仔细过目,因此哪怕外放官员他都会有印象的。

松江知府正四品。

可这裴敬迁却没什么印象,不过说完全没有也不大对,皇帝念了一遍,是有那么一点点时曾相识。

他看张太监,张太监干的是御前大总管的活,京外有名号人物和外放中上品官员的姓名职位正是他要做的功课。

张太监也卡了壳,好一会,他终于想起来了,“啊”一声,脱口而出:“是五年前卒于任上的松江知府!”

他偷偷瞄萧迟,表情很惊愕和一言难尽:“当时,当时陛下说裴大人勤勉克俭,还给追赠了从三品的大中大夫,赐金厚葬。”

“……”

皇帝想起来了,他也顿住了,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蹙眉,这……这裴敬迁的遗女不是该扶灵返乡吗?怎么会在京城,又怎么……

“二年后她又母丧,亲族无靠,她赴京城投亲,现今身在陈国公府,是薛家的表姑娘。”

好吧,很言简意赅又足够清晰明了,但皇帝眉心皱得更紧了:“这裴氏女怎堪为皇子正妃?”

这裴敬迁的女儿区区一个孤女,也不知是怎么和他儿子认识的,他第一反应就是不喜。

“你若看着喜欢,抬进府就是了,正妃当择贤德之女。”

抬进府?

那就是妾。

萧迟眉心当即皱起,他直觉裴月明肯定厌恶,而他嘴里虽整天嫌弃她出身不好,却从没想过侮辱她。

所谓姬妾之流,实则就是个玩意儿,居高临下以轻蔑态度待之则可。

他从来没想过。

萧迟一听就不乐。

“我和她相识并没有父皇以为的不堪!”

萧迟顿了顿:“我在京郊遇险,幸得她冒险施与援手,一开始她并不知我是皇子!”

至于怎么一个意外法,不管皇帝怎么大惊追问他都闭嘴不肯详谈。

这说法吧,皇帝倒没怀疑,萧迟时常微服甩脱侍卫跑马他知道,最重要萧迟性烈骄傲,他是不会肯撒这类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