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说俄语(第2/3页)

我越看越糊涂了。彼佳是个爱拨弄机械东西的人,这会儿正用小折刀拨弄他的手表发条,边拨边暗自发笑。他母亲在做针线活,时不时用胳膊肘把面包和果酱推到我面前。马丁五指紧攥着腮下凌乱的胡须,黄褐色的眼睛朝我侧目一闪,突然间藏在心里的话涌了出来。他朝桌上猛击一掌,转眼对着儿子:“我再也忍不住了,彼佳,我要在崩溃之前全都告诉他。”彼佳默默地点点头。马丁的妻子站起来,准备去厨房。“瞧你那张碎嘴。”她说,一个劲地直摇头。马丁一只手按住我的肩膀,使劲摇了我一下。假如我是园中的一棵苹果树,他这么一摇,苹果也就悉数从我身上掉下来了。他盯着我的脸,说:“我有言在先。我马上要给你说一桩秘密,一桩天大的秘密……我不知该如何开口。记住了——听了一定守口如瓶!明白吗?”

他欠身靠向我,把我浸在烟草味和他身上特有的老年人气味之中。不过他讲的故事的确不同寻常。(4)

“事情就发生在那天你离开后不久,”马丁开始说起来,“一位顾客走了进来。他显然没有注意到窗子里面的告示牌,因为他用德语跟我打招呼。我要强调一下:他要是看见了告示牌的话,就不会踏进一个流亡人士开的小店了。我一听他的发音,马上认出他是个俄国人。那张脸也是俄国人的脸。我当然说起了俄语,问他要什么价位、什么种类的烟。他瞅我一眼,好像觉得又意外,又不高兴。‘您凭什么认为我是俄国人?’我记得我给了他一个十分友好的回答,然后开始给他数烟卷。正在这时候,彼佳走了进来。他看见我的这位顾客后,十分平静地说了句:‘可真是相见恨晚啊!’话音未落,我的彼佳迈步走近那人,砰地一拳砸在那人脸上。那人僵住了。彼佳之后跟我解释,说刚才发生的一幕并不是一拳将人击倒在地,那是一种特殊的攻击:后来证明彼佳这一击的威力稍后才显露出来。那人爬起来,走了出去,看上去就像站着睡着了一般。接着他开始像座斜塔似的缓缓向后倾倒。彼佳绕到他后面,从腋下托住了他。这实在是太过意外的事情。彼佳说:‘爸,来帮我一把。’我问他这是要干什么,彼佳只又说道:‘帮我一把。’我深知我的彼佳——傻笑什么,彼佳——深知他有他的道理,做任何事都经过深思熟虑,不会无缘无故将人打昏。我们把那个不省人事的家伙从店里拖进走廊,再拖到彼佳的房间里。就在这时候,我听见一声铃响——有人进了铺子。当然,所幸早些时候还没人进来。我返回店里,做完买卖。这时好巧,我妻子也上街采购回来,我立即把她推到柜台上守候,自己则没说一句话,迅速返回彼佳的房间。那人躺在地上,两眼紧闭,彼佳坐在桌旁,沉思着翻检一些东西:一个很大的皮革香烟盒,五六张色情明信片,一个钱包,一本护照,一把老式的但分明很好使的手枪。他立即解释道:我知道你肯定胡思乱想了,这些东西都是从此人衣袋里拿出来的。他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外交官——你记得彼佳的故事——就是他说过白军的残渣余孽之类的怪话,对,对,正是同一个人!再说,从某些文件看,他还是一个格伯乌(5) ,这种人我以前见过的。‘说得好,’我对彼佳说,‘就凭这你就打人专打脸。他该不该受你这一拳暂且不论,可请给我解释,眼下你打算怎么办?显然你忘了你姑妈还在莫斯科。’‘是呀,这我倒是忘了,’彼佳说,‘我们必须想点办法。’

“我们想了办法。首先,我们找来一根粗绳,然后在他嘴里塞了一块毛巾。我们正在捆他时,他苏醒过来,睁开了一只眼。我挨近瞅瞅,让我告诉你,那张脸看上去不但难看,也很蠢笨——前额上,小胡子一带,还有蒜头鼻子上,长满了癞疥疮。彼佳和我让他躺在地板上,我舒舒服服地坐在旁边,开始了一场司法讯问。怎么问我们讨论了好一阵。我们关心的倒不是他那句侮辱言词——那当然是小事一桩——我们想更多地了解他的整个职业,也就是说,要了解他在俄国做过的事情。被告准予得知我们的最后决定。我们除去他嘴里的毛巾,他呻吟一声,噎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讲,只口口声声说:‘你等着,你等着……’毛巾又塞进他嘴里了,司法程序又开始了。最初我们的意见有分歧。彼佳要判他死刑。我则认为他是该死,但建议判为终身监禁。彼佳想了想,同意了。我又补充说,虽然他肯定做了坏事,但我们无法给他定罪。他从事的工作本身就是一种犯罪,那么我们的任务只限于让他不能再害人,也就到此为止。后来如何,且听我马上道来。

“我家门廊尽头有一间浴室,很黑很黑的一个小房间,里面有一个涂了彩釉的铁浴缸。水经常罢工。偶尔也有蟑螂。房间之所以很黑,是因为窗户极其窄小,又正好开在天花板下方。除此之外,窗户正对面,三英尺开外,就是一堵坚固的砖墙。我们决定就把囚犯关在这个隐蔽之处。这是彼佳的主意——对,对,是彼佳,我实事求是。要关人,这囚室自然得收拾一番。我们开始把那人拖进走廊,这样我们工作的时候,他就在我们眼皮底下。我的妻子也来了。快到晚上了,她刚刚锁好了铺子,往厨房走时路过这里,看见了我们。她非常惊讶,甚至来了气,但听了我们的解释,也就理解了。真是个乖女孩。彼佳开始把我们放在厨房的一张结实的桌子拆开——卸下了桌脚,剩下桌面一块平板,用锤子打进浴室的窗户堵上。然后他旋下水龙头,移走了圆柱形热水器,在浴室地板上放了一个床垫。当然第二天我们又做了多种改进:换了把锁,装了一个固定插销,还把堵窗户的板用钉子钉牢——做所有这些事,当然不能弄出太大动静。你知道的,我们没有左邻右舍,但还是应该小心谨慎。结果就做成了一间真正的囚室,把这个格伯乌家伙带了进去。我们解开绳子,松开毛巾,警告他要是喊叫,就再次捆起来,捆上好久。看他也明白浴缸里放的床垫是为谁准备的,我们也就放心了,便锁好门,然后一整夜轮流值班看守。

“此时此刻标志着我们开始了新的生活。我不再单单是马丁·马丁尼奇,也是看守长马丁·马丁尼奇。起初关在里面的人对所发生的事摸不着头脑,所以没有过激的反应。然而,没过多久,他恢复到了正常状态,当我们给他送来晚饭时,他狂风暴雨般地破口大骂起来。他骂的那些脏话我不能重复,我只能说他大骂我亲爱的已故母亲,给她扣上种种奇怪的罪名。我们决定让他彻底明白他现在处在什么样的法定地位上。我解释说,他将会被一直这么关下去,一直关到死。我要是死在他前头,就把他当作一笔遗赠交给彼佳,我的儿子又会相继把他传给我未来的孙子,一直这样传下去,把他变成一个家族传统,一个传家宝。我顺便提到,万一我们不得不搬家,搬到另一所柏林的公寓房里,那也会把他五花大绑,装进一个特殊的大箱子里,轻轻松松地和我们一起搬走。我继续给他解释,他只会在一种情况下得到大赦,那就是,布尔什维克像泡泡一样破灭之日,也就是他获释之时。最后我承诺给他好吃好喝——比我被契卡(6) 关起来的时候好得多。还有,给他一点特权,有书可读。事实上,直到今天为止,我认为他对饭菜不曾抱怨过一次。不错,最初彼佳曾建议给他吃干鱼就行了,可是他找来找去,柏林就是找不到苏维埃的鱼。我们不得不给他吃资产阶级的饭。每天早晨准八点,我和彼佳就进来,在他的浴缸旁边放一碗热肉汤,一长条全麦面包。与此同时,我们订购了一把夜壶,是一件专门为他所用的灵巧设备。下午三点钟,送给他一杯茶,七点钟将会再送些汤。这套食谱是按照当时欧洲最好的监狱里使用的一套食谱制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