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神

这是我现在从你眼中所看到的:雨夜,狭窄的街道,悠悠闪向远处的街灯。水顺着排水管从陡坡般的屋顶流淌下来。每一条排水管有个蛇嘴一般的排水口,排水口底下放着一个绿箍水桶。街道两边都摆着一排排这样的水桶,好像在黑色的墙壁上画了一条线。我看着冰冷的水注入桶里。这雨水在桶里慢慢上涨,满了后又溢出来。光秃的街灯在远处忽闪,灯光直立在雨夜之中。水桶里的水不停地溢出来。

就这样我走进了你忧郁的眼神,走进了一条灯光昏暗的狭窄小巷,小巷中夜雨潇潇,排水声汩汩作响。给我一点笑容。为什么这么看着我,目光凶狠阴暗?现在天亮了。整个夜晚,星星用婴儿的声音尖叫,屋顶上有人操着一张硬弓对一把小提琴又是打骂,又是抚慰。看,太阳宛如一张燃烧的帆,缓缓移过墙壁。你散出一层缭绕的烟雾,遮盖了一切。灰尘开始在你的眼睛中飞旋,那是亿万个金色的世界。你从前可是微笑过的呀!

我们走到露台上。春天来了。底下,街中央,一个黄色卷发的小男孩在极快地描画一尊神像。神像从人行道一边延伸向另一边。小男孩手里握着一支粉笔,是一小块白色的木炭。他蹲在地上,转着圈,每一笔画得很大。这尊白色的神像有白色的大纽扣,向外撇的脚。神像被钉在沥青路面上,圆圆的眼睛望着天空。神像的嘴被画成了一个白色的拱门,嘴里还叼着一支长长的雪茄。小男孩又戳戳点点地画了些螺旋,代表雪茄冒出的烟。他两手往腰间一叉,画作完成了。他又给上面添了一颗纽扣……街对面传来一声沉重的窗扇响,窗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响亮,开心,叫他回去。小男孩一脚踢开粉笔,飞奔回家了。紫红色的沥青路面上留下了那尊几何图形的神像,望着天空。

你的眼神又一次变得昏暗。我当然明白你想起了什么。在我们卧室的一角,在那尊神像下,有一只彩色的皮球。有时候,它会轻轻地弹跳,从桌子上悲惨地滚落到地板上。

把球放回神像下面的老地方,然后出去散散步好吗?

春天的空气,绒毛般轻柔。看见街两边那些椴树了吗?黑色的树枝上盖着湿绿的小亮片。世界上所有的树木都在旅游。永久的朝圣。记得吗,在我们来这个城市的路上,我们乘坐的火车车厢窗外,旅行的树一株株闪了过去。还记得那十二株白杨树吗?它们在商谈如何过河去。早一些的时候,在克里米亚,有一次我看见一棵柏树朝一棵开花的杏树弯过腰去。很久以前,这棵柏树曾见过一个高大的烟囱清扫工,他用一根铁丝挂着一把刷子,胳膊底下夹着一把梯子。可怜的家伙,爱上了一个面如杏花的洗衣女工,爱得神魂颠倒。现在他们终于见面了,一起出发去某个地方。她的粉红色围裙被微风吹得鼓起。他怯生生地朝她俯过身去,似乎仍然担心在她身上蹭上煤灰。最美的童话。

所有的树木都在朝圣。它们有它们寻求的救世主。它们的救世主是一棵堂皇高贵的黎巴嫩雪松,或者相对小一些,是大漠之中某一丛一点不起眼的小灌木。

今天,有些椴树从城市里穿过。从前曾试图限制椴树进城。树干周围竖起了围栏。不过它们照样在运动。

屋顶就像被太阳照花的斜镜子。一个长着翅膀的女子站在窗台上洗窗格。她俯身,噘嘴,把一缕似火的头发从脸上拨开。空气中隐隐有汽油味和椴树味。今天,一位客人走进一个古罗马式的天井,谁能说得上他会受到什么气味的轻轻迎接呢?从现在起,半个世纪里没人会知道我们的街道和房屋散发着什么样的气味。他们会挖掘出某尊战斗英雄的石像。这样的东西在每一座城市里都有很多,为昔日的菲狄亚斯(1) 感叹吧。世上的每一样东西都是美的,但人类只有在难以见到它或时隔久远时才能认识其美……听着,今天我们就是众神!我们的蓝色阴影无比巨大。我们在一个庞大而又欢乐的世界里移动。角落里一柱高耸,紧紧地裹着湿画布,一支画笔在柱子上掀起阵阵色彩绚丽的旋风。那位卖画纸的老妇人颏下有大把银灰色的卷曲毛发,还长着一双发疯般的淡蓝色眼睛。报纸胡乱插在她的邮袋中,横七竖八地露在袋子外面。报纸上的大号字让我想起了会飞的斑马。

一辆公共汽车停在公交指示牌前。售票员在二层上伸出巴掌砰砰拍打车边。驾驶员使劲转动手中的方向盘。一声吃力的爬坡呻吟,一声短暂的挂挡摩擦声。宽阔的轮胎在沥青路面上留下了道道银色的印痕。今天,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瞧——一个男人从屋顶跳上了一根电线并在上面行走,一边晃荡一边大笑,双臂大张,高高晃在街道上方。瞧——两幢建筑物刚刚完成一个和谐的跳背游戏,第三幢在第一、第二幢之间竖起——这一幢楼还没有立刻稳定下来,我看见它下面有个间隙,一个窄窄的阳光圈。一个女人在广场中央停下,仰起头来,开始唱歌。她身边聚集了一群人,然后又拥到后面去了。一条空裙子躺在沥青路面上,天空中有一朵透明的小白云。

你在笑。在你笑时,我就想转变整个世界,让它像镜子一般照着你。可是你的目光马上暗淡下去了。你又激动又害怕地说:“你想去……那里吗?去那里好吗?那里今天很美,百花开放……”

当然是百花开放,我们当然要去那里。你和我不是神了吗?……我在血液中感到不可探测的宇宙在旋转……

听着——我想要一辈子跑着,边跑边撕心裂肺地尖叫。让我一生成为一声无拘无束的嚎叫,就像人群冲角斗士叫一样。

不要停下来思考,不要打断那尖叫。呼出、宣泄生命的狂喜。每样事物都在盛开,每样事物都在飞翔。每样事物都在尖叫,叫得哽噎。欢笑。奔跑。让头发垂下来。在那里这就是生命的全部真谛。

他们牵着骆驼走在街上,从马戏场走向动物园。它们的驼峰倾斜、摇摆。它们柔软的长脸微微仰起,做梦一般。他们牵着骆驼走在一条春意盎然的街道上,这种时候死亡怎么可能存在呢?转角处出乎意料地飘来一股俄国树叶的气味。一个乞丐,一个天神般的庞然怪兽,整个翻了个个儿,脚从腋下长出,伸出一只湿漉漉、长满粗毛的爪子,献上一束绿莹莹的鲜百合……我的肩膀撞上了一位行人……两个巨人的短暂碰撞。他冲我一挥手中油漆漆过的手杖,兴高采烈,颇有派头。手杖往后一挥的当儿,杖头打破了他身后的一个商店橱窗。之字形的裂纹划过闪亮的玻璃。不——在我的眼里,那只是斑驳的阳光反射在窗户上。蝴蝶,蝴蝶!通体黑色,带着鲜红色的横道……一小片天鹅绒……它低低地掠过沥青路面,飞过一辆急驰的汽车,又往上飞,飞过一幢高楼,飞进了潮湿蔚蓝的四月天空中。另一只颜色相同的蝴蝶,曾停在一个圆形看台的白边上。蕾丝比亚(2) ,元老院议员的女儿,体态纤弱,黑眼睛,额头上系着一条金色丝带,蝴蝶颤动的翅膀迷住了她,使她错过了角斗场中的惊魂一刻:尘土飞扬,让人睁不开眼睛,尘土的旋风中只见一个角斗士公牛般的脖子压在另一个角斗士的裸膝下嘎吱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