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虫采集家(第2/4页)

如今这些孩子啊!皮尔格拉姆一想起如今的孩子们就心生厌恶,又回忆起自己的童年来。他父亲是名水手,一个流浪者,有点流氓气息。他结婚很晚,娶了个黄皮肤、浅色眼睛的荷兰女孩,一路带着她从爪哇岛来到柏林,开了一家异国情调的古玩店。皮尔格拉姆记不得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店铺里原有的天堂鸟标本、古代的护身符、画着龙的扇子等,开始被蝴蝶标本取代了。他只记得自己小时候就已经酷爱用店里的各式标本和蝴蝶收集人进行交换,到父母去世之后,蝴蝶标本就占据了这个昏暗的小店。一直到一九○四年,来的还都是收藏蝴蝶的业余爱好者和专家,交换也是很小很小的规模。不过到后来,就变得有必要做出一些调整,办个展览,展示蚕茧孵化过程,算是学习用品之外的一次转向。这就像在以往,胡乱搞一些亮闪闪的蝴蝶翅膀图片,说不定就是迈入鳞翅类昆虫学的第一步。

如今,皮尔格拉姆家小店的橱窗里除了笔架,基本上就是华丽的昆虫标本。它们大都是蝴蝶世界里的大明星,有的还摆在石膏上,装在镜框里——只是为了家居装饰而已。整个小店充满消毒水的刺鼻气味,里面保存着最真实、最昂贵的收藏,随处可见丢了一地的各种盒子、纸板箱和雪茄烟盒。高大的橱柜里更有无数装有玻璃门的抽屉,里面整齐有序地装满了各种完美的标本,铺展和标注都无可挑剔。一件落满灰尘的防护罩或者类似的东西(是过去库存的最后一件剩余物)立在一个暗角里。店里时不时还有活物上架:尚未孵化的棕色蛹,胸上布满精细线条交汇组成的对称花纹和沟槽,从外望去,里面初具形态的翅膀、脚、触角和喙都清晰可见。倘若是一只正在苔藓上孵化的蛹,人只要轻轻一碰,它节节相连的腹部尖细末端就会一抽一抽,像襁褓中婴儿蠕动的四肢一般。这样的一只蛹售价一马克,一到时间它就会孵化出一只又瘸又脏的飞蛾,奇迹般地越长越大。有时候,店里也暂时出售其他生物:眼下碰巧有十二只蜥蜴,来自马略卡岛(3) ,身体冰凉,颜色发黑,腹部泛蓝。皮尔格拉姆用面包虫给它们当主菜,用葡萄当饭后甜点。

皮尔格拉姆一辈子都在柏林和柏林的郊区度过,最远只到过邻近一座湖上的孔雀岛。他是一流的昆虫学家。维也纳的雷贝尔博士就曾经将一种罕见的飞蛾命名为皮尔格拉姆地夜蛾属,皮尔格拉姆本人则发表了三四种飞蛾类型。他的箱子里装了世界大多数国家,可惜他看到的世界只是星期天偶尔出去从沙滩到松林的乏味之旅。每当他悲哀地看着他周围这些熟悉的动物志时,他就会想起小时候看到这些东西时觉得多么神奇。如今看惯了,如同他看这条街道一样,老地方再没个看头。他总会从路边的灌木林里捡起一只翠绿色大毛虫,它最后一圈上长着一只青瓷色的触角。它躺在他手掌中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他叹口气,又把它放回原来趴着的小树枝上,好像它是一个死东西似的。

尽管有那么一两次,皮尔格拉姆有机会转行做更能赚钱的生意——比如不卖飞蛾,卖服装——但他还是固执地守着他的小店,如同小店是他沉闷的现实生活和虚幻的完美幸福之间一条象征性的纽带。他渴望着的,带着一种病态的强烈愿望渴望着的,是他亲自去那些遥远的国度,亲眼看看飞舞的蝴蝶,亲手捕捉最珍贵的品种。他要站在齐腰深的郁郁青草中,感受收网时的飒飒风声,还有蝴蝶翅膀在收紧的纱网里剧烈扑腾。

每一年他都觉得很奇怪,前一年自己怎么就没有多少存下点钱来,好到国外来一次哪怕只有两周的捕蝶之旅。可是他从来不注意节俭,生意也马马虎虎,总是有地方出现缺口。即使隔三岔五碰上好运,到最后关头肯定出岔子。结婚时,他指望从岳父的生意里分得一份,可是婚后一个月老人就过世了,除了债务什么也没留下。就在一战前,一笔意外的生意让他有了去趟阿尔及利亚的机会,眼看就要成行,他甚至为此专门买了顶防晒硬帽。可是战争爆发,所有的行程都停了,他仍然满怀希望地安慰自己,也许能作为士兵被派到某个令人兴奋的地方。结果他体弱多病,加上不再年轻,既不能上阵杀敌,也不能异域捕蝶。战争结束后,他又设法存了点钱(这次是为了能去采尔马特一个星期),没想到通货膨胀突然间把他微薄的储蓄变得连一张电车车票都买不起。

自此以后,他就放弃了攒钱出国的打算。他对蝴蝶越是着迷,心情就越是沮丧。有个昆虫学界的熟人偶尔来店里拜访,只惹得他恼火。那个家伙,他心想,也许和已故的施陶丁格博士一样博学,但他和一个集邮爱好者一样缺乏想象力。两个人弓着身子挑出带玻璃罩的盘子仔细观看,渐渐地盘子摆满了整个柜台,皮尔格拉姆嘴里吮吸的烟斗不停地发出愁闷的吱吱声。他郁郁不乐地看着眼前密集排列的脆弱昆虫,在你我看来,个个都一模一样,他却不时地伸出粗短的食指轻敲打玻璃,强调那是稀有的珍品。“这是个奇特的黑色变种,”博学的来访者说道,“艾斯纳曾经在伦敦的一场拍卖会上搞到一个,还没有这么黑,要了他十四英镑。”皮尔格拉姆狠狠地吸了一口已经熄灭了的烟斗,把盘子高高举到灯光下,这使得蝴蝶标本的阴影从标本底下投到了垫底的白纸上。随后他又放下盘子,指甲轻轻地伸进密合的盖子边缘,猛地一摇,盖子一松,顺顺当当取了下来。这时来访者又加上一句:“艾斯纳的那只母虫也没有这么鲜亮。”此刻要是有人进来买个抄写本或者买一张邮票的话,就会大惑不解,这两个人究竟在说什么呀。

银白色的小虫子用黑色的大头针钉住,皮尔格拉姆哼哼着掐住大头针的镀金针冠一拔,把标本从盒子里取了出来。他转过来转过去地观看,又偷偷扫了一眼别在虫子体下的标签。“对——‘康定,西藏东部’。”他说,“‘由德让神父的当地采集者采集’。”(这个“德让神父”听上去很像“祭司王约翰(4) ”)——他又将蝴蝶别了回去,准准对着原来的针眼。他的动作看似很随便,甚至很粗心,其实,这正是行家里手信手拈来毫无差错的专业功底。大头针、名贵的蝴蝶标本、皮尔格拉姆的粗手指,组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也是一台毫无差错的机器。不过也有这种情形:来访者的胳膊肘扫到了某个开着的标本盒,盒子眼看要悄无声息地滑下柜台,此时皮尔格拉姆出手一挡,化险为夷,又不动声色地点燃烟斗。只是时隔许久后,忙起其他事情的时候,他才会想起那惊魂一刻,心有余悸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