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霉的一天(第2/4页)

彼得上次见科兹洛夫一家还是复活节在圣彼得堡的时候,那次放了神奇的幻灯片。叶连斯基给大家高声朗诵莱蒙托夫的诗作《童僧》,它讲述了一位年轻的修道士离开他在高加索的隐居地到山野间流浪的故事,另一位同学则负责播放幻灯片。潮湿的纸上投下一个明亮的圆圈,圆圈中央出现了一张彩色的图片(幻灯片抖抖索索地插入后停留一会儿):画面上是童僧和向他扑来的雪豹。叶连斯基时不时暂停朗诵,用一截短棍先指指年轻的修道士,又指指雪豹。他这么一指,短棍上也落下了画面上的色彩,拿开后,短棍上的色彩就不见了。落在纸上的每一个画面都要停留好一阵,所以冗长的史诗一共也就用了十幅幻灯片。瓦西里·图奇科夫时不时从黑暗中举起手来,朝光线伸去,五根黑手指就展开映在纸上。还有一两次,叶连斯基的助手操作失误,幻灯片的画面上下颠倒。图奇科夫见状哈哈大笑,但彼得却为那位助手过意不去,于是一般情况下他都尽量装得兴趣盎然。也是那一次,初遇塔尼娅·科尔夫。从此以后,他经常想起她,幻想自己从劫匪手里救她出来,瓦西里·图奇科夫从旁帮助。彼得真心崇拜瓦西里的勇敢(据说瓦西里在家里藏着一把真的左轮手枪,枪柄上嵌着珍珠母贝)。

现在,瓦西里双腿分立,左手松松地按在腰带小链上,腰带一侧挎着一个帆布小钱包,右手举着标枪对准目标。只见他胳膊往后一甩,标枪正中靶心,叶连斯基大声喝彩。彼得上前小心翼翼地拔出标枪,默默走到瓦西里刚才站定的位置,静静地瞄准目标,也射进了红边白底的靶心。然而,没有人见证这一幕,因为这时比赛结束了,大家又开始忙起下一场的准备工作。一个矮柜模样的东西被拖进了林荫道,放在了沙地上。它最上层有好几个圆洞,还有一只嘴巴大张的金属胖青蛙。参赛者必须把一个巨大的铅制筹码扔进其中一个圆洞或者直接投进青蛙张开的绿嘴中,筹码经过圆洞或青蛙嘴掉进矮柜下面的编了号的几个格子里。投进青蛙嘴,得一百五十分;投进圆洞的得分从一百到几十不等,这取决于圆洞离金属青蛙的距离(这个游戏是一位瑞士家庭女教师发明的)。大家轮流投掷筹码,得分被很费力地一一写在沙地上。整个过程有些单调乏味,于是,有人便在等待间隙跑进庄园,在树下找越橘。越橘个头大,粉霜遮暗了表面的青色,只有被沾上口水的手指拨弄时,表面才呈现出明亮的紫罗兰色光泽。彼得蹲下身来,轻声咕哝着,把果子放进掬起的手里,放满一把后就一下全送进嘴里。这么吃,味道特别好。有时候送进嘴里的果子中也会混进一小片锯齿状的叶子。瓦西里·图奇科夫发现了一条小毛虫,背上长着一簇簇五颜六色的绒毛,就像牙刷毛那样排列整齐。他沉住气,一口吞了下去,大家都钦佩不已。近旁的一棵树上,一只啄木鸟正在辛勤工作;一团大黄蜂嗡嗡盘旋在灌木丛上方,又爬进了风铃草弯曲的淡白色蝶形花冠中。林荫道上传来一阵阵投掷筹码的喧闹声,还有叶连斯基鼓励别人“再试一次”的洪亮嗓音。塔尼娅就蹲在彼得身旁找越橘,白皙的小脸上神情专注,亮闪闪的朱唇微张。彼得悄悄把他捡到的一大把越橘给了她,她非常客气地接住了,于是他开始给她捡新的。不过,一会儿后,轮到她投筹码了。她跑回了林荫道,穿着白色长袜的细长双腿蹦得很高。

眼看大家都玩腻了“青蛙”游戏。有的退出了,剩下的也不按规矩胡乱玩了。比如瓦西里·图奇科夫,他拿起一块石头朝青蛙嘴扔了过去,惹得大家哄堂大笑,只有叶连斯基和彼得没有笑。这时,imeninnik(命名日的主角),英俊、快活、迷人的弗拉基米尔要求大家一起玩一种叫“polochka-stukalochka”(敲敲棍)的游戏,科尔夫家的男孩们马上同意,塔尼娅也雀跃着拍手赞同。

“不行,不行,孩子们,现在不行,”叶连斯基说,“约摸半小时后我们就要去野餐了。要坐好长时间的马车,要是大家跑得满头大汗的,就非常容易感冒。”

“哦,求你了,求你了。”孩子们央求道。

“求你了。”彼得也轻声附和,他一心想,玩这种游戏,他可以和瓦西里或塔尼娅藏在一起。

“大家都这么要求,我只好批准,”叶连斯基说,他说话总喜欢八面玲珑,“不过我实在找不到游戏工具。”弗拉基米尔飞奔到一个花坛那里,去借一个游戏工具过来。

彼得朝一个跷跷板走去,上面坐着塔尼娅、洛拉和瓦西里。他们几个在跷跷板上又蹦又跳,弄得木板吱呀作响,不停摇晃,两个女孩吓得尖叫着保持平衡。

“我要掉下去了,要掉下去了!”塔尼娅惊叫道,和洛拉一起跳到了草地上。

“想再吃点越橘吗?”彼得问道。

塔尼娅摇了摇头,斜眼看看洛拉,又转头对彼得说:“我和她决定不和你说话了。”

“为什么?”彼得咕哝道,难过得满脸通红。

“因为你爱装成个老实人的样子。”塔尼娅答道,又跳上了跷跷板。彼得只好走到林荫道边一堆黑乎乎的鼹鼠丘前,假装全神贯注地研究起来。

这时气喘吁吁的弗拉基米尔拿回了“游戏工具”——一根绿色的尖头小棍,就是园丁常用来支撑牡丹花或大丽花的小棍子,但也很像叶连斯基放幻灯片时手里拿的那根指示棒。接下来就要看谁是“持棒敲人”的人了。

“一、二、三、四,”叶连斯基喊话的腔调非常逗趣,边说边拿木棍把每个参加游戏的人依次指了一遍,“小兔子,往门外瞧,哎呀,有猎人,”叶连斯基停了一下,打了个大大的喷嚏,“猎人碰巧路过,”说着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他的枪,砰砰响。可怜的——(说话的音节越来越重,拖得越来越长)小兔子,死!在!那!里!了!”

“那里”一词话音一落,小棍子指在彼得身上。可是别的孩子都朝叶连斯基围了过来,吵吵嚷嚷地要叶连斯基当搜兔子的人。只听他们口口声声叫:“求你了,求你了,你来搜比他要有意思多了!”

“好,好,我同意,”叶连斯基说道,看都没看彼得一眼。

就在林荫道和花园平台的交汇处,有一张刷成白色的长椅,部分白漆已经剥落了,木栅靠背也是一样。叶连斯基双手握着绿棍,就坐在了这张长椅上。他厚厚的肩膀向前弓起,两眼紧闭,开始大声数数,一直数到了一百,好让大家都藏起来。瓦西里和塔尼娅,两个人就像串通好了一般,钻进园子深处不见了。身穿校服的几个男生中有一个挺聪明,藏在了一棵椴树的树干后面,离长椅也就三码远。彼得,先是向往地看了一眼灌木丛斑驳凌乱的阴影,然后掉头去了相反的方向,也就是房子那边。他打算藏到阳台上去——当然不是那个大阳台,那里大人们正聚在一起喝茶聊天,带着黄铜喇叭的留声机播放着意大利语歌曲。他要去的是一个侧面阳台,对着叶连斯基坐着的长椅。还算运气好,那里恰好空无一人。镶嵌在格子窗扉里的玻璃五颜六色,倒影投在一张靠墙摆放的窄窄的长沙发上,鸽灰色的沙发套上绣着夸张的玫瑰花。此外还有一张曲木摇椅,地上放着一个舔得很干净的狗粮碗,还有一张铺了油布的桌子,上面除了一副孤零零的老花镜外,什么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