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第2/2页)

他又看了一眼。她现在垂下眼皮坐着,腿交叉起来,指关节支着下巴:她很懂音乐,沃尔夫肯定在演奏某部名曲,优美极了。维克多望望她白皙的脖子,又望望她膝盖柔软的弯角,心想我恐怕得失眠好几晚了。她穿一条轻薄的黑色连衣裙,他看着眼生,她脖子上的项链在灯光下不停地闪烁。是的,我要失眠,那就只好再不来这里了。一切都无济于事:两年的苦苦适应,心情差不多平静了——现在又得从头开始,要努力忘记一切,忘记那几乎已经忘却的一切。要忘记的一切中今晚更在首位。突然间他觉得她在偷偷看他,就把头转到一边去了。

音乐肯定要结束了。要是暴风雨般的急促和弦出现,通常意味着临近曲终了。又一个迷人的词:结束 ……撕裂,逼近……雷霆撕裂天空,沉云逼近终结。春天来了,她变得少言寡语,非常奇怪。她说话几乎连嘴唇都不动。他问:“你怎么了?”“没什么,没什么特别的事儿。”有时她眯起眼睛盯着他看,神情古怪。“究竟怎么了?”“没什么。”每到黄昏,她就像死人一般一动不动,你对她无计可施。幸亏她是个瘦小的女人,要不然这么下去就会长得又重又笨,宛如石头做的一般。“你不会死也不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吧?”就这样过了差不多一个月。然后,一天早晨——对,是她生日的那个早晨,她轻描淡写地说,好像说个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不能这样下去了。”邻居家的小女孩突然进来了,想让我们看看她的小猫(流浪猫中唯一一只活下来的,其余的都给淹死了)。“走开,走开,等会儿再看。”小女孩走了。漫长的沉默。一会儿后,他缓缓地、默默地拧她的手腕——他恨不得把她撕碎,恨不得把她的全身关节噼里啪啦都给卸开。她哭了起来。于是他在桌旁坐下,假装看报纸。她出去进了花园,不一会儿又回来了。“我再也不能隐瞒下去了。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你。”她告诉了他,全告诉了他,带着奇怪的惊讶神色,好像在讲另一个女人的事情,为另一个女人而惊奇,还要他听了也和她一样惊奇。说到的那个男人体格健壮,内向低调,经常来打牌,喜欢说自流井的事情。第一次是在公园里,以后在那男人的住所。

余下的事情如今都记不清了。只记得我在沙滩上散步,一直到天黑。是的,音乐的确快要结束了。我在码头上扇了那人一个耳光,那人从地上捡起帽子说:“你要为此付出沉重代价。”然后就走了。我也没有向她道别。要是想着宰了她,那可就太傻了。活下去,好好活着。就像现在一样活着,就像现在坐着一样活着,就这样永远坐着。嗨,瞧我,求你了,求你看看我。我原谅你了,全原谅了,因为我们迟早都要死,那时候一切都明白了,一切也就都原谅了——那为何还要迟迟不肯原谅呢?看我,看我,转过你的眼睛来吧,也转过我的眼睛,转过我的宝贝眼睛吧。不行,音乐结束了。

最后几个复杂沉重的和弦——又是一个和弦,刚够喘个气的工夫,又是一个。在这个结尾和弦之后,音乐好像彻底交出了自己的灵魂。演奏者瞄准了一个个键,像猫捉老鼠一般精准,弹出了一个简单的、相当独特的小小金色音符。音乐造成的障碍消解了。鼓掌。沃尔夫说:“好长时间没有弹奏这首曲子了。”沃尔夫的妻子也说:“你们知道的,我丈夫好长时间没弹过这支曲子了。”咽喉科医师走上前去,用他的大肚子挤他,推他,对他说:“精彩!我一贯认为这是他写的最好的曲子。结尾的地方你将声音的色彩现代化了,我认为有点太过。不知我说清楚了没有,不过,你明白的……”

维克多正在朝门的方向看。那边一位身材小巧的黑发女士,面露无可奈何的笑容,与女主人道别,女主人惊讶不已,叫道:“我们不听告别的话,大家马上都要去喝茶,然后还要听一位歌唱家演唱呢。”可是那位女士还是一脸无奈的笑容,朝门口走去了。维克多意识到,刚才的音乐,宛如狭小的地牢一般,共鸣的声音把他们锁在了一起,他们不得不面对面相隔二十多英尺坐在一起,那实际上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幸福,神奇的透明罩子把他和她拥在一起,圈在一起,这才使他有可能与她呼吸着同样的空气。现在一切都破碎了,散开了,她要出门走了,沃尔夫也盖上钢琴了,迷人的拘禁再也不可能恢复了。

她走了。好像没人注意到他的反应。一个叫伯克的人过来向他问好,轻声说道:“我一直在看你。音乐招你惹你了?知道吗,你刚才看样子厌烦得很,我都替你难为情。也许你对音乐根本没兴趣?”

“才不是呢。我刚才并没有厌烦,”维克多尴尬地答道,“只是我听不大懂,也就鉴赏不来。顺便问一下,他弹奏的是什么乐曲?”

“你说什么曲就什么曲,”伯克用纯粹外行的语调故弄玄虚地低声说,“《少女的祈祷》,要么叫《克莱采奏鸣曲》,随你的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