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环(第3/4页)

大家落座后,他发现自己坐在长桌上较暗的一端。坐在桌子这端的人并不怎么交谈,只是个个都扭过头去,紧盯着长桌明亮的一端。坐在那边的人们正在高谈阔论,笑声不断。他们面前摆着一个豪华丰盛、极其诱人的粉色蛋糕,上面插着十六根蜡烛。孩子们大声叫嚷着,那两条狗也叫着跳到了桌子上——而在桌子这端,那些毫不起眼的人们在椴树的影子里坐成一排:伊利亚·伊里奇茫然傻笑;一位体态轻盈却长相丑陋的姑娘满头大汗,显得异常拘谨;一位年老体弱的法国家庭女教师,瞪着一双令人厌恶的眼睛,手在桌子底下抓着腿上一个看不见的什么小动物,不时发出叮当响声;如此等等。紧挨着因诺肯季叶坐的是庄园管家的兄弟,一个愚蠢无趣的结巴。因诺肯季叶和他聊天纯粹是为了打破沉默而已,尽管他们的谈话断断续续,他还是尽力维持着。不过因诺肯季叶后来成为这里的常客后,要是碰巧遇到这个可怜的家伙,从来不和他讲话,总想方设法避开他,像避开一个陷阱或是可耻的回忆。

椴树的翅果在风中缓缓飘零,旋转着缓缓落在桌布上。

在贵族就座的那一头,戈杜诺夫——切尔登采夫抬高声音,朝对面一位穿着花边礼服的年长女士说话,边说边伸出一只胳膊搂着女儿优雅的腰——女儿就站在他身边,不停地抛着掌中的橡皮球玩。因诺肯季叶一直不停地摆弄着一块掉在盘子外的美味蛋糕。最后他笨手笨脚地一戳,结果蛋糕上那可恶的树莓滚到了桌子底下(那就让它待在那里算了)。他父亲时而茫然傻笑,时而舔舔胡子。有人叫他递一下饼干,他就快乐地大笑起来,赶紧把饼干递过去。突然,因诺肯季叶耳边传来一阵急促的喘息声:塔尼娅面无笑容,手里依然抓着那个球。她邀请他过来和她以及她的表兄妹们一起玩。他顿感浑身发烫,头脑发懵,挣扎着从桌子边站起身来。花园长凳是两人坐一条,他把右腿从凳子下抽出来的时候还撞到了坐在旁边的人。

大家说起塔尼娅来,都会欢呼道:“多么漂亮的女孩啊!”她长着浅灰色的眼睛,黑色天鹅绒般的眉毛。嘴巴稍大,薄唇柔嫩,皓齿尖尖——每当她身体不舒服或者心情不好时,依稀可见她唇上微黑的绒毛。她酷爱所有的夏日运动:网球、羽毛球、槌球等。她运动时身手矫捷,神情专注,非常迷人——当然,从此之后,因诺肯季叶和瓦西里下午钓鱼的那种天真质朴的日子也就寿终正寝了。瓦西里对他的这种突然改变大惑不解,常会在傍晚时分突然出现在学校附近,满脸堆笑,把一罐蚯蚓捧到他眼前来引诱他。这种时候,因诺肯季叶内心总在发抖,因为他感到自己背叛了人民的事业。同时又觉得也没能从他的新朋友那里获得多少快乐。因为他并没有真正被视为他们的一员。他们只允许他待在庄园外围的绿地上,参加一些户外娱乐活动,却从未邀请他到他们的家中去。他对此感到极为愤怒:他渴望他们邀请他去吃午饭或晚饭,这样他就可以高傲地拒绝他们,好从中得到快乐。总的来说,他总是小心谨慎,闷闷不乐;总是皮肤黝黑,头发蓬乱,下巴上绷紧的肌肉不停地抽动——他感到塔尼娅对她的玩伴说的每个字都在他心里留下一道侮辱的阴影。仁慈的上帝,他是多么痛恨他们每一个人啊!他恨她的表兄表弟们,恨她的女伴们,还恨那些嬉戏的小狗们。不料,这一切突然在无声的混乱中暗淡下来,最终消失了!八月里一个漆黑的夜晚,他坐在公园尽头的长凳上,心急火燎地等待着,因为他怀里揣了一封信,正如一部旧小说中描写的那样,那是一个赤脚小女孩从庄园里给他带来的信。信写得如此简短,以至于他一度怀疑这不过是一个故意羞辱他的玩笑罢了。不过最后他还是屈就了这次召见——也的确算是屈就。秋风飒飒的夜晚,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格外清晰。她来了,语无伦次的话语,十分亲昵的举动,都让他觉得不可思议。她用冰冷的灵巧手指突然亲密地抚摸起他来,使从没有过男女肌肤接触的他感到异常惊奇。一轮巨大的月亮迅速升起,透过树梢洒下亮光。塔尼娅泪如泉涌,用满是咸味的嘴唇对他乱亲一气。她说她妈妈第二天将带她去克里米亚,一切都完了——唉,他当时怎么会那么迟钝!他哀求道:“塔尼娅,哪儿都不要去!”可是一阵风淹没了他的话语,她哭得更厉害了。塔尼娅匆匆忙忙地离开后,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凳子上,只听见耳朵里嗡嗡作响。过了一会儿,他才沿着那条乡村小路朝桥的方向往回走,小路似乎在黑暗中扭来扭去。后来就是战争年代——救护工作,父亲的去世——随后,一切土崩瓦解,不过生活逐渐恢复了正常。快到一九二零年时,他已经在波希米亚一个温泉浴场为贝尔教授当助教了。大约三四年后,他仍然在这位肺科专家手下工作,有一天,在夏蒙尼附近一个叫萨沃依的地方,因诺肯季叶碰巧遇到了一位年轻的苏联地质专家,就和他聊起天来。那位地质专家说,五十年前,伟大的费尔干纳(7) 探险家费琴科就是在这个地方像一位普通游客那样死去了。多么奇怪(这个地质专家继续说道),事情往往是这个样子:死亡习惯在荒山沙漠中追赶那些英勇无畏的人,竟然会在各种环境中和他们开开玩笑——倒是毫无恶意,自己也不曾料想让他们死得措手不及。就这样死去的有费琴科、谢韦泽夫、戈杜诺夫——切尔登采夫,还有那些颇负盛名的外国人,像斯皮克、杜蒙特·德于维尔。因诺肯季叶此后又花了几年时间做医学研究,对政治流放问题就很少关心过问了。有一次,他碰巧在巴黎逗留了几小时,要和一个同行谈业务。他正一边往一只手上戴手套,一边往楼下跑,跑到一个楼梯平台处,一位高个子女士佝偻着背从电梯里走出来——他立刻认出那是伯爵夫人伊丽莎白·戈杜诺夫——切尔登采夫。“我当然记得你,我怎么会不记得你呢?”她说道。她并没有看他的脸,却紧盯着他的身后看,好像有什么人站在他后面似的(她有点斜视)。“哦,请进,亲爱的。”她回过神来,接着说道。房门前放着厚厚的擦鞋垫,落满灰尘,她用脚尖挑起擦鞋垫的一角,从下面取出钥匙开门。因诺肯季叶跟着她进了屋,心里很是不安,因为她丈夫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他听别人说过,但现在怎么都想不起来别人到底是怎么说的。

过了一会儿,塔尼娅回家了。岁月的蚀刻针把她的脸刻得更加轮廓分明,脸盘变小了,眼睛越发亲切。她立刻点起一支烟,一边笑着,一边毫不拘谨地回忆起那个遥远的夏天来。他倒是觉得奇怪,塔尼娅和她母亲都未提起那位死去的探险家。她们说起往事,也就一笔带过,而不是失声痛哭。他这个陌生人,提起那些往事也得强忍着才不至于哭起来啊。也许,她们母女所显示出的正是她们这个阶级所特有的自控力?不久,一个十岁左右、脸色苍白的黑发小女孩走了过来。“这是我女儿,过来,宝贝。”塔尼娅一边说,一边把沾有唇膏的烟蒂放进一个用作烟灰缸的贝壳中。接着,她的丈夫,伊万·伊万诺维奇·库塔索夫,也回家了。伯爵夫人在隔壁房间迎接他,因诺肯季叶听到她用带俄国腔的法语介绍客人:“le fils du maître d'école chez nous au village。(8) ”这使他想起有一次塔尼娅当着他的面让一个女伴注意他好看的手时所说的话:“Regarde ses mains!(9) ”现在,听着这个小孩用悦耳、地道的俄语回答塔尼娅的问题时,他脑海中不禁升起一个恶毒而荒唐的想法:哈,如今她们再也没有钱来请人给孩子们教外语了!——那一刻他并没有想到,在那些流亡岁月里,一个孩子生在巴黎,又上了法语学校,对他来说,俄语恰恰是最无用、最豪华的奢侈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