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西里·希什科夫

我对他仅有的一点点回忆集中在去年春天的一段时间内:一九三九年的春天。我参加过几次“俄国流亡文学之夜”的活动——从二十年代早期开始流行于巴黎的枯燥乏味的活动之一。当我疾步下楼梯时(休息时间给了我开溜的机会),好像听到身后有急切追赶的脚步声。我转头回望,这便是我第一次见他。他在高出我几层的台阶上停了下来,说道:“我叫瓦西里·希什科夫,是个诗人。”

然后他下了楼梯,来到我站的那层——一个典型的俄罗斯青年,身材健壮,厚嘴唇,灰眼睛,嗓音深沉,握起手来让人觉得宽松舒适。

“我想请教你一些问题,”他继续说道,“你我之间见个面还是可取的。”

我自己不是个特别爱与人见面的人。我所以答应他,只因为我心肠软。我们决定他第二天来我住的破旧旅馆(倒有个豪华名字:皇家凡尔赛)。我很准时地下了楼,到了一个客厅模样的地方。这地方有电梯抽筋般上上下下,还有四名德国流亡者常聚在一个角落里说话,讨论的是身份证办理过程中错综复杂的手续事宜。如果不在意这些情况的话,这个地方在这个时间上还算清静。四个德国人中有一个人好像觉得他的境况不像其他人那么糟糕,但其他人争论说大家都是一模一样的。后来第五个人出现了,不知为何用法语向他的几位同胞打招呼:是开玩笑,还是炫耀?或者是新语言的诱惑?他刚买了一顶新帽子,大家都戴上试了试。

希什科夫进来了。他脸上的表情很严肃,肩膀甩动起来好像也很严肃。旋转门生锈了,转动不灵活,他费了好大劲才进来,还没顾上四面瞅瞅,就看见了我。我很高兴地注意到,他没有露出见人就咧嘴笑的样子。那种笑容我非常害怕——我自己也容易见人就咧嘴笑。我费了好大劲把两张加有厚软垫的扶手椅拉到一起——又一次令我极其高兴的是,他没有做出要帮我一把的机械手势,而是很自在地站在一旁,双手插在他那老式的防水上衣的口袋里,等着我安排座位。我们刚一坐下,他便掏出一本茶色的笔记本。

“首先,”希什科夫说道,抬起他睫毛浓密的漂亮眼睛凝视着我,“一个人必须拿出他的证件来——我说的对吧?这要是在警察局,我就出示身份证了;可是对你,格斯伯丁·纳博科夫,我必须拿出这个来——一本诗集。”

我匆匆翻阅了一下。笔迹很有力,微微向左倾斜,洋溢着健康与天赋。唉,一旦加快速度一行行往下看,我就感到了强烈的失望。这诗糟透了——平淡、俗艳、过分地矫饰。华而不实的头韵和故意堆砌的大量蹩脚尾韵使其显得平庸透顶。列几组押韵搭配便足以说明其蹩脚,如teatr和gladiator相押,mustang和tank相押,madonna和belladonna相押。至于主题,最好不谈了:作者拿着里拉琴,碰到什么就唱什么,曲调一成不变。对一个敏感的人来说,一首接一首地读这样的诗就是活受罪。但作者紧紧盯着我不放,目光控制着我视线的方向和手指的动作,弄得我不好意思就此罢手,便只好翻到每一页时暂停一两次。

“好了,有何裁决?”我读完后他问道,“不算太糟?”

我打量着他,他那张脸,毛孔粗大,但还算光滑,没有现出任何恶意的神情。我回答说他的诗太差,不可救药。希什科夫弹了一下舌头,将他的笔记本塞回了防水上衣的口袋,说道:“这些身份证明不是我的。我的意思是说,这些东西的确是我写的,但只是瞎编的。这三十首诗全都是今天早上写成的。说实话,我觉得模仿赋诗狂的作品是一项很讨厌的任务。反过来说,我现在知道你对人不留情面——这就意味着你是可以信赖的。这才是我真正的护照。”(希什科夫递给我另外一本笔记本,比前一本破烂得多。)“请随便读一首,对你我来说,一首足够了。顺便说一下,为了避免误解,我要告诉你我不喜欢你的小说。你的小说让我烦躁不安,就像一束强烈的光,或者像一个人在不愿说话而想思考时陌生人之间的大声交谈。但同时,从纯粹的生理学角度来说——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你掌握了一定的写作秘诀,某些基本色彩的秘密,一些相当少见也很重要的东西,可惜,这些东西你应用无方,只局限在你一般能力的狭小范围内——打个比方说,你开着一辆马力很大的赛车四处乱跑,其实这种赛车你绝对用不着,但你开着它就会不停地想下一步能轰隆隆地跑到哪里去。不管怎么说,你还是掌握了写作的诀窍,人们就必须正视你——这也是我有事想求你支持的原因。不过首先,还是请看看我的诗。”

(我必须承认,他对我的文学作品如此品头论足,我既没有料到,也觉得多余,但给我留下的印象相当深。和他此前编造的那套无关痛痒的谎言比起来,这些话要放肆得多了。我写作只为实实在在的快乐,我发表作品并不是为了实实在在的钱,尽管这后面一点多多少少意味着一个消费者的存在。我好像总是觉得,我那些出版了的书,在它们自然演变的过程中,离开赖以自足的源泉越远,它们会遭遇到的偶然事件就越抽象,越无关紧要。至于所谓的读者评价,我觉得,交由他们审判,我就算不上是被告,顶多就是最不重要的证人的一个远亲。换句话说,一个评论家的表扬在我看来是一种古怪的sansgêne(1) ;评论家要是谩骂,那就是与鬼打斗,徒劳而已。此刻,我正在尽力忖度希什科夫是每遇到一个自负的作家都会如此直白地来个当头棒喝,还是因为他觉得只有我配得上他的评论才对我直言不讳的。我得出的结论是,就像那些打油诗的把戏是他有点幼稚但真诚渴求真理的表现一样,他说出对我的评价也是出于一种愿望,想最大限度扩大双方坦诚相对的襟怀。)

我隐隐约约地担心,他这些真正的作品会不会露出些许在他的仿作里被无限夸大了的缺陷,但后来证明我的担心没有根据。这些诗写得很好——我希望另抽时间进行更为细致的讨论。最近,我设法让其中一首发表在一家流亡杂志上,诗歌爱好者们注意到了它的原创性。(2) 面对一个如此奇怪地渴求他人观点的诗人,我不由自主地说了我的观点,还作为矫正补充说,讨论到的这首诗风格上有一些小小的瑕疵,例如,“v soldatskih mundirah”用法不是很地道;这里的“mundir”(制服)用来指较低层的人时最好用“forma”。即使如此,这行诗还是太好了,不能改动。

“你是行家,”希什科夫说,“既然你同意我的意见,认为我的诗不是毫无价值的小东西,那就把这个本子留给你保管吧。人保不准会出什么事,我老有奇奇怪怪的想法,非常奇怪的想法——好啦,无论如何,现在看来一切美好。你看,那天我拜访你,为的是邀请你参与我正计划推出的一本新杂志。星期六在我那里有个聚会,各样事情都得敲定。当然,我并不幻想以你的能力会痴迷于现代世界的问题,但我想从风格上说,这本杂志也许会令你有兴趣。所以,请你一定来吧。顺便提一句,我们也期待……”(希什科夫提到了一位非常著名的俄国作家)“……和其他一些著名人士的参加。你得理解——我已经身陷绝境,必须渡过难关,否则会发疯的。我转眼就三十了,去年来到这里,巴黎,之前在巴尔干半岛度过了一事无成的青春时代,后来又去了奥地利。我现在的工作是装订工,但我以前做过排字工,甚至图书管理员——简言之,我总是和书打交道。是的,我再说一遍,我有生以来一事无成,最近,我老是冒出要有所作为的想法——一种令人极其痛苦的感觉——因为你必须从另外一个角度看自己,也许吧,但你还得看看周围,有多少苦难、愚昧和污秽。然而我这一代的人什么都注意不到,什么行动也没有,尽管行动不可或缺,就像是呼吸或面包一样。提醒你一下,我讲的并不是让每个人都烦得要死的燃眉大事,而是大家不会注意到的大量琐事,尽管这些琐事无疑是会孕育出怪物的胚胎。比方说吧,有一天,一个母亲失去了耐心,将她两岁大的女儿淹死在浴盆里,然后她又用同一盆水洗了澡,因为水很热,热水是不应该浪费的。上帝啊,这跟屠格涅夫一篇冗长的小故事中写的老农妇有多大区别啊!那位老农妇刚刚失去了儿子,但她平静地喝完了一碗白菜汤,因为‘汤里已经加了盐’,这让那个来她小木屋拜访的体面女士震惊不已。大量类似的琐事时时发生,处处发生,重要程度不同,形态各异——带细菌状尾巴的、点状的、立方体状的——能搅得人心神不宁,以致透不过气,吃不下饭——这是实情,你要是觉得荒唐,我一点都不介意。不过,你可以照样来我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