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二章 医院(续)(第4/4页)

囚犯开始在“绿街”上拼命跑,但是当在他跑完十五行的队列前,棍棒早就像打鼓、像闪电似地,又快又狠地砸在他背上,可怜的人发出一声呼喊,倒在地上,像被刀砍倒,像被枪弹打中了。“不,大人,我宁愿接受普通的鞭笞……”他说着,挣扎地从地上爬起来,满脸苍白、恐惧。兹赫莱比亚特尼可夫早就知道整件事情的结果,当场双手撑着腰哈哈大笑。

要把我所听到有关他的一切和他发明的所有把戏都在这里描述清楚简直是不可能的!

我的同伴们还用一种不同的口气谈到另一个中尉斯密卡洛夫。他在我们现任总督到职前是监狱的代理总督。他们谈到兹赫莱比亚特尼可夫时,虽然很淡漠,但也没有太多的恶意,只不过对他的“功绩”并不佩服,更不会去赞美。他们明显在躲避他,甚至是鄙视他。但是对于中尉斯密卡洛夫,大家对他的回忆是快乐的。他本来就不是很喜欢鞭打囚犯,他绝对没有那种兹赫莱比亚特尼可夫性格。不过,他是绝不反对鞭笞的,实际上,他的鞭笞竟然会使囚犯们回忆起来有种甜蜜的感觉——他怎么使囚犯们高兴的?他用什么博取囚犯们的欢心?为什么他会这么受欢迎?

我的囚犯伙伴像大多数俄罗斯人一样,会因为一句和善的话忘了他们受到的所有折磨。我在这里说的是事实,没有试图作任何分析或调查。因此,博得他们的欢心,取得他们的爱戴,绝非难事。斯密卡洛夫中尉就是这样变得特别受人欢迎的——甚至连回忆起他如何棒打囚犯时,他们也带着甜蜜的感激之情。

“他像父亲一样慈祥。”囚犯在把他与现任的少校作比较时,甚至还会叹息。“一个好人!”他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人,甚至用他自己的方式表达出他的心肠很好。有些长官本性善良、宽容大度,那又怎样呢?囚犯们照样不喜欢他们,甚至还鄙视他们。相反的,斯密卡洛夫可以用某种方式让大家感到他是我们自己人。这是一种很高级的技能,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他与生俱来的能力。有这种能力的人,自己甚至并没有意识到。说来也怪,这些人中有很多人是很邪恶的,但他们有时也会变得非常受欢迎。他们不鄙视自己管辖的人——我觉得这就是根本的原因!他们不欺负他人。在他们身上没有那种高人一等的气势。正好相反,他们有一种特殊的、如普通人一般、平易近人的气味。罪犯对这种气味是多么敏感啊!囚犯们可以为了这种人做任何事情!如果一个最严厉的人有他们自己的气味,他们甚至愿意用慈祥的人来作交换。如果这个最严厉的人身上有着他们的气味,而他又有自己的方式来表达和善的一面,哇,那他简直是无价之宝了!斯密卡洛夫中尉,如同我已经说过的,有时也要对囚犯执行很痛苦的惩罚,但他能够以自己的方式做到,使囚犯对他不仅不责怪,反而还喜欢他。我在监狱里时,那些事情早已远去,他们想起他的把戏时,还充满着笑声和欢乐。不过,他的把戏也不多,缺乏艺术家的幻想。事实上,他只有一个把戏,唯一的一个。这个把戏把他逗乐了几乎整整一年。他很为它感到骄傲,也许就是因为这是他唯一一项成就,其中不乏幽默。

比如,有名犯了错的囚犯被带进来,斯密卡洛夫会自己来协助执行刑罚。行刑期间,他面带微笑,和囚犯开着玩笑,不管囚犯惹的是什么祸,他会问些完全不相关的问题,诸如他的个人隐私、他的家庭、牢房里的一些人和事,而且并没有任何目的,也不带任何戏弄的意思,但就是这么简单,因为他真的很想知道这些事情。士兵给他拿来棍棒和他的椅子,他坐下来,甚至抽起烟管。他有一根很长的烟管。囚犯开始向他求饶……

“不要这样啦,老弟,你躺下来吧……”斯密卡洛夫对囚犯说。

囚犯叹了口气,躺在地上。

“好,我的朋友,你知道怎么背圣诗吗?”

“我当然知道,大人,我受过洗礼,从小就学会了。”

“那好,背吧。”

囚犯知道该背什么,事先也知道在背的时候会发生什么,因为这个程序已重复过三十次了。是的,斯密卡洛夫知道,囚犯都知道这个过程。甚至那些持棒站在受刑者前面的士兵也早有所耳闻,但他一次次地重复着。他是真心喜欢这么做,也许他认为这是永远的爱,也许只是因为他对文学的爱好而编撰出来的。囚犯开始背诵了,持棒的士兵在等待命令,斯密卡洛夫甚至从座椅上弯下身子,举起手,停止抽烟,等待那段著名的诗句,囚犯背完圣诗的第一行后,背到最后的“在天堂”那几个字时,恰到好处。“停!”中尉喊道,他像一个被闪光点燃灵感的人一样,把举着的手向下挥下,大声叫道:“你有了它!”

他爆发出一阵大笑。站在周围的士兵也咧嘴露齿地大笑起来,执刑者也笑了出来,甚至连受刑的囚犯也在傻笑,尽管在“你有了它!”的一声令下,棍棒已在空中发出长啸声,一瞬间像剃刀一样向囚犯的肉体上切了下去。斯密卡洛夫很高兴。他高兴是因为他自己编的:“在天堂”和“你有了它”,真是妙不可言,而且还押韵[3]。

斯密卡洛夫在刑罚结束后很高兴地走了出去。受刑的囚犯对斯密卡洛夫感到很满意,半小时以后已经在牢房里,对大家津津乐道地讲述起这重复了三十一次的经历。“一句话,一个好人!一个有趣的人!”

甚至直到现在,有时在囚犯们的嘴里还经常提起这位好中尉。

“有一次,你去埃塔,兄弟,”一名囚犯说,他整张脸都沉浸在微笑的回忆之中,“他已经坐在那里,穿着晨袍,坐在窗前喝茶抽烟。你向他脱下帽子。‘你去哪里啊?阿克赛诺夫,怎么回事?’”

“‘去做工,米哈依尔·瓦西里奇。’‘早上第一件事就是去工厂?’他自己笑了……真是个好人,一个有灵魂的人!”

“这种人已经不容易找到了!”听众中有人说。


[1]拉丁文,意指“蓝舌病”。

[2]拉丁文,意指“健康”。

[3]“在天堂”(на небеси)和“你有了它”(А тыему поднеси)原文音韵相谐,又有双关诙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