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而复生后的救赎之作[1]

◎大卫·麦克达夫

一八五〇年一月二十三日,陀思妥耶夫斯基因参加当时俄国的革命团体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组,被判四年苦役,流放西伯利亚鄂木斯克苦役监狱。他出狱大约十个月后,于一八五四年给他弟弟安得烈写过一封信,信中提到:“我认为这四年,我被关在棺材里活埋了,如此恐怖,我无法告诉你……那是实在难以描述、永无止境的痛苦,因为每时每刻,我的灵魂都如磐石压着一般。”

陀思妥耶夫斯基第一年的刑期是在监狱中度过的,他感到完全与世隔绝,处于被孤立的状态,更加剧了他的痛苦。他是一个“贵族”,而其他囚徒几乎全都是农奴或者手工艺阶层的工匠。他在监狱中可怕的经历在他出狱后寄给哥哥米哈伊尔的第一封信中写得非常详细。信中提到:

“我早在托博尔斯克就接触到了苦役犯,而在这里,在鄂木斯克得住下来,跟他们一起生活了四年。这些人性情粗暴,易动肝火,凶狠残忍。他们憎恨贵族,已经超过了极限,因此他们非常仇视我们这些贵族,对我们的痛苦幸灾乐祸。如果把我们交给他们处理,他们就会把我们吃掉。况且想想看,跟这些人饮食起居都在一起,共同生活数年之久,遭受的各种屈辱数不胜数,却无处可以诉说,在这种情况下能够得到多少保护呢。‘你们贵族都是铁嘴,把我们啄死了。以前是老爷,折磨百姓,而如今下场比他们还要糟糕,跟我们成了难兄难弟’——这是四年来一直嘲弄的话题。一百五十个仇人不知疲倦地迫害我们,他们很开心,把这当做一种营生,借以取乐。如果说有什么办法可以解除痛苦,那就只能是漠然对待,不予理睬,显示出道德上的优越感(他们对此不可能视而不见的,因而也不可能不予以尊重),不屈服于他们的意志。他们经常能意识到,我们比他们优越。他们对我们的罪行一无所知。我们自己也闭口不谈,因此互相不能理解,结果是我们不得不忍受他们对贵族阶级的各种报复和迫害,不这样他们就不能活。我们的生活极其糟糕,军事苦役比民事苦役更加苦不堪言。整整四年,我一直在监狱中度过,生活在高墙里面,只有干活时才外出,劳动非常艰苦(当然并非经常如此),常常是在潮湿泥泞的阴雨天,或者在严寒刺骨的冬天,我累得筋疲力尽。有一次紧急出工,可能是在零下四十度,水银都冻结了,我连着干了四个小时。我冻伤了脚。我们住在一个牢房里,大家都挤在一起,拥挤不堪。你可以想象一下,一栋早就该拆除的破旧木房,已经不能使用。夏天闷热,冬天寒冷,让人无法忍受。所有的地板都腐烂了。地板上有一层大约两英寸厚的污泥,走上去打滑,一不小心就会摔倒。小窗户上结着白霜,几乎整天都不能阅读。窗玻璃上结着一层大约有两英寸厚的冰。屋顶上有很多漏洞,一直往下滴水。我们像是装在罐头里的青鱼。炉子里烧着六块柴火,却没有热乎气(屋子里的冰勉强融化了),但是一氧化碳却叫人无法忍受——整整一个冬天都是这样。囚徒们还在牢房里洗衣服,溅得到处都是水。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从黄昏到黎明,一直不能出去上厕所,因为牢房是上锁的,门斗里放着一个双耳木桶,臭气熏天,难以忍受。所有的囚徒都像猪一样,散发着臭味,说什么不得不像猪一样,说什么“大家都是凡人”。我们是在木板床上睡觉的,只允许有一个枕头。身上盖着很短的半截皮袄,两条腿整夜露在外面。整夜冻得浑身发抖。跳蚤、虱子和蟑螂多得可以用斗装。冬天,我们穿的皮袄质量低劣,几乎不保暖,脚上穿的靴子很短,但是还得在冰天雪地里行走。我们吃的是面包和菜汤,规定每人有四分之一磅牛肉;可是牛肉都是切碎了放进菜汤里的,我从未见过。过节时,粥里几乎不放奶油。斋戒时,水煮大白菜,再无其他。我的胃严重受损,病了好几次。您想想,没有钱能活吗?如果没有钱,我必死无疑,任何人,任何一个囚徒都承受不了。不过,人人都得设法做出点儿什么东西,卖掉之后,能赚点钱。我喝茶,有时候自己买一块牛肉吃,这才救了我的命。不抽烟也是不行的,因为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氛围里,不抽烟只怕会被活活憋死。这一切都得偷偷地做。我经常犯病住进医院。由于神经失调而癫痫发作,不过次数不多。我的腿还患上了风湿病。除此之外,我感觉自己很健康。不仅如此,还有一些更糟糕的情况得补上几句,首先是几乎没有书可以读,即使有,也得偷偷地读。另外,周围都是无休无止的仇视和争吵、谩骂、号叫、怒吼、喧哗,永远处于被看押之下,任何时候都不能独处,这四年没有任何变化,我认为我说生活很糟,你应该能原谅。”

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加入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组,不同的传记家和评论家持不同的看法:有些人认为是理想主义的表现,另一些人则认为是一种错误的自我毁灭式的激进政治。甚至还有些人认为,对彼得拉舍夫斯基阴谋的控告,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无辜的。然而,他在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组的活动中所起的重要作用却是不可小觑的,尤其表现在对古怪的傅里叶主义领导者以及对傅里叶理论没完没了的辩论中,在一些卫星式的小组中,其中一个便是神秘的帕尔姆·杜罗夫小组。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其中一项控告是:“试图与他人联合创作反对政府的作品以及以印刷的形式传播这些作品”;尽管这个企图失败了,却导致了另一个更加严重的阴谋,包括建立秘密印刷社和号召推翻沙皇统治。这个阴谋由革命恐怖分子尼古拉打着帕尔姆·杜罗夫小组的旗号秘密组建的,尽管没有证据证明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其中一员,但是他很可能了解该阴谋,而且赞同该阴谋的目标。他在一八七三年写的《作家手记》中提到:“大概,我永远不会成为涅恰耶夫,但我不能保证,在我的青年时代,也许,我能成为涅恰耶夫的信徒……”,这一点是不容轻视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与斯佩什尼奥夫之间的关系非常隐秘。然而,有一件事情是肯定的:在某种程度上,在被捕之前,陀思妥耶夫斯基短暂接受过斯佩什尼奥夫的观点,包括用暴力手段推翻现有的统治秩序。几年之后,斯佩什尼奥夫以主人公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斯塔夫罗金的形象出现在《群魔》中。

在被捕入狱之前,陀思妥耶夫斯基已经是一位小说家,主题主要涉及“万恶的社会对个人梦想的镇压”。他集中描写病态的心理,希冀融入到另一个光明但难以到达的境界。他作品中的主人公大都是幻想世界的统治者,他描写的是主人公如何冲入云霄却与地面(人民)失去联系以及他们残酷的人性。在《女房东》中,奥尔登诺夫对卡捷琳娜的爱是一种怪异的不受控制的情感、狂热和肉欲,始于高贵的冲动,却终了于幻想与疾病。《白夜》中的梦想者从他对娜斯简卡的爱情中获得了“欢乐的时刻”,结局却是沉沦在房间退了色的黯淡无光的四壁中。总之,这种幻想被看做是荒诞的傲慢——荒唐怪异的幻想者想象自己是一个无所不能的征服者。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被捕之前,政治幻想也盘踞在他的脑海中。“要想解释他的古怪行为实在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他在彼得拉舍夫斯基一案的证词中写道:“你经常会在大街上遇到他,问他去哪里,做什么,他会给你一些古怪的回答,描述一些他要进行的古怪计划;你不会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是什么计划,更不知道彼得拉舍夫斯基本人。他有时会对无关紧要的事情小题大做。另一方面,他有可能非常急躁地想在半个小时之内处理好一件小事,实际上却需要花费两年的时间。他永远都在行动,总是忙于一些事情……”这是幻想者的自我沉迷,他的骄傲、虚荣、无力顾及他人,以及对造成了他诸多个人缺陷的现实生活的无能为力。之后,在他的证词中,陀思妥耶夫斯基描述了在激烈的政治论辩中某些成员的态度:“个人的虚荣,帮助了演讲者,并且煽动他,好像他想取悦于所有人;有时,为了炫耀,辩论者会赞成他根本就不认同的观点,这样,别人也会赞同他的观点。最后,自尊会激起一个人不断对议员提出各种要求,这样,他就可以等着下一个夜晚的到来,到那时,他就可以驳倒他的对手。换句话说,对大多数人,这些夜晚的聚会,这些演讲,以及辩论,就像一项严肃的职业,如同打牌,玩象棋等活动一样,不可否认地能使人愉悦,有着同样的幻想和激情。我认为,在这个彼得拉舍夫斯基房间里的游戏中,许多人是被欺骗、被迷惑的,认为这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