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心的沦亡(第3/9页)

老人像个醉汉一样一边蹒跚地走,一边喃喃自语。他一次又一次呆呆地望着湖面,泪水止不住地流进胡须。他伫立在狭长的小路上,取下夹鼻眼镜,揩抹那双噙满泪水的近视眼;一位过路的青年园丁看见了他那副愚蠢的可怜相,诧异地停了下来,最终还笑出了声音,随后用意大利语朝他不知喊了句什么,就跑开了。这下可把老人从眩晕中惊醒了。他急忙戴上眼镜,踅往花园的另一侧,想在那里随便找个凳子,避开人们。

可是,就在他刚刚靠近一处偏僻的地方时,从左面什么地方传来的一阵笑声惊动了他……这笑声是那样熟悉,又是那样令人心碎。如同银铃般的声音,在他的耳边整整回荡了十九年。这清脆的笑声……他就是为了这笑声,不知曾经在火车的三等车厢内,度过了多少个夜晚,奔波在波兹南和匈牙利之间,为的是给它加上金黄色的养料,好在这块土地上开出鲜艳夺目的花朵。他生活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这笑声。他积劳成疾,患上了胆病……他就是为了使这甜蜜的嘴唇能永远迸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可是,现在,这令人诅咒的笑声却像一把锋利的尖刀,直插入了老人的心窝。

可是老人还是经不住这笑声的诱惑。他看到女儿站在网球场上,球拍在她那光洁白皙的手中随意地挥动着。她那娴熟的动作,任意地操纵着球拍的方向,忽起忽落。与此同时,随着球拍的挥动,她那爽朗的笑声一同升上了蔚蓝的天空。三个男人赞不绝口地望着她:身穿敞领运动衫的乌巴尔基伯爵,穿紧身军装的军官和衣着考究的骑师。三个健壮而匀称的男人,有如一组环绕在飞舞的蝴蝶身旁的塑像。就连老人自己也像着迷似的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的上帝!她穿上这雪白的短裙衫实在太美了!阳光在她的金丝秀发上闪闪发亮!她那充满了青春活力的胴体在跑跳中是如此轻盈和敏捷,她完全陶醉在自己那灵活而富有节奏感的动作之中。现在,她欢快地将白色网球击向了高空。一下,两下,三下。她弯下纤细的少女的腰肢,腾空一跃,接住了最后一个险球。这一切都是老人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她犹如被一团恣情的火焰燃烧着,白炽而飘逸不定的火团围绕着烈火熊熊的胴体,笼罩着一层夹杂着笑声的银白色的烟雾,一尊从南国花园里常春藤中显现出来的青春女神,一位从水平如镜的湖面上泛起的柔软的碧波中走出的仙女。这苗条娉婷的胴体,在家中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忘情于嬉戏,这样恣意地跳跃。没有过,他从来没有见到女儿这样过。在郁闷的牢笼般的城市里没有过,在自己的家园中,在街道上,他从来没有听到过她迸发出这云雀般的笑声。这笑声,它摆脱了尘世间的污秽,几乎成了一阕欢快的歌曲。没有过,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美丽。老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儿不放。他忘却了一切。这白炽飘逸的火焰令他心倾神往。他真愿意总是这样站着,一个劲儿地死死地盯着女儿,用热烈的、无休止的目光把女儿的形象印进脑海。这时,她敏捷地一转身,喘着气跃起身来击回了最后一个险球。她呼出一口气,娇喘吁吁,面孔绯红,闪现出骄矜的目光,笑着将球拍紧紧地抱在怀里。“好极了!好极了!”像是刚刚听完一曲咏叹调,三个男人为她的精湛球艺欢叫起来。老人被这几声怪叫惊醒。他满心不悦地瞪了他们一眼。

“就是他们,这帮坏蛋!”老人的心怦怦直跳,“就是他们……可到底是哪一个呢?究竟是他们之中的哪一个人占有了她?……看,他们看上去倒是衣冠楚楚,风流倜傥。这些白昼行劫的强盗……我们像他们这样年纪,正穿着补丁裤子,坐在店铺里,破衣烂衫,在顾客面前低声下气……他们的父辈们,也许至今还在用自己的血汗为他们挣钱……可他们倒好,整日里东游西逛,到处寻欢作乐,无忧无虑的面孔,放荡不羁的目光……他们怎么会不感到快乐和满足呢?……只消说几句甜言蜜语,就会使这样一个爱慕虚荣的女孩子爬到他们的床上去……可这个人究竟是谁呢?肯定是他们之中的一个,我知道,是他透过衣服看到她那赤裸的身体,用舌头咂咂亲吻,并在想,去解开她的衣扣,用自己的感官来享受她的肉体……他对女儿的一切已是那样熟悉,并在思忖,‘我占有了她’……他对她是那样热烈,毫无顾忌,在想,今天晚上再来,看,他在向她使眼色呢——这条狗……我真想一棍子打死他,这条狗!”

人们从那边发现了老人。女儿挥动着手中的球拍,在向他打招呼,笑着跑了过来。男人们向老人致意。老人没有答礼,依然用满布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女儿那充溢笑意的嘴唇。“你这不知羞耻的东西,还有脸笑呢!……哦!那个流氓也许暗中在笑我,在想,他站在这儿,这个蠢犹太佬,夜里在自己床上睡得像个死猪……要是他知道了,这个老傻瓜!……是啊,我知道你们在笑我,你们嫌弃我就像嫌弃一堆吐出的污物一样……可是我的女儿,她是那样可爱,顺从,像娼妓一样跑到你们的床上……至于她妈妈,实在是太胖了,再加修饰打扮,也不过如此,即或有人对她说几句殷勤话,倒也无关紧要……是的,简直是禽兽。当然你们会理直气壮,因为是她们自己在追逐你们……别人那种揪心的痛楚与你们又有何相干……只要你们自己得到了满足,只要你们得到了欢乐,这些下流胚……我真恨不能一枪打死你们……用鞭子抽死你们!……可是,到头来,还是你们有理,因为没有人这样来对待你们……因为他只能把心中的愤怒强咽下去,像狗在吃自己的屎一样……还是你们有理。因为他是这样胆小,可怜……他不敢冲上去,把这不要脸的女人从你们身旁揪回来……他只能站在一旁,一声不响地折磨着自己……懦夫……胆小鬼……胆小鬼……”

老头用手抓住了栏杆,绝望的愤怒使他摇晃不定。蓦然间,他朝着脚下啐了一口,然后踉跄地走出了花园。

老人蹒跚地走到市区,突然在一家商店的橱窗前停下了脚步。橱窗内琳琅满目,五光十色的商品堆成宝塔形和锥形图案,布置得很是精美诱人。这里专门为旅游者准备了各类商品:从衬衫、渔网、渔具和连衣裙到领带、书籍和食品。可是,老人只是在凝视着一件物品。它被冷落地置于这些时髦的商品中间。这是一根头上包着铁皮、质地粗糙、难看的手杖。就用它,握在手里,沉甸甸的,打起人来可够厉害了。“打死他!……打死他这条狗!”这个念头使老人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慌乱,但又带有几分快感。他走进了店铺,只花了很少的钱,就买了这根节疤累累的手杖。他一把这沉甸甸的手杖拿到手中,就感到力量倍增:对于一个弱者来讲,一种武器确实能给他增添不少的勇气。老人感到手臂上的肌肉顿时有了力量。“打死他……打死这条狗!”他喃喃自语,不知不觉之中,他刚才那沉重和吃力的步履变得坚定、平稳和轻快起来。他沿着湖边走去,简直是在小跑;他喘息着,满身汗水。这更多的是由于他那狂暴的激情,而不是由于急速的步伐所致。那只握着手杖的手,由于过分用力而痉挛得越来越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