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中 第二章(第4/15页)

将军,身边站着西尔维娅,满是荣光地站在一块空地正中,这个地方通向一间小得多的房间的敞开的门。穿过门,你可以看见一张铺了一块白色锦缎的桌子;一个镀银的墨水瓶,有些磨秃了,好像被插了一身笔的豪猪;一只肥肥大大的皮箱子,用来转移文件;还有两个公证人:一个穿黑衣服,肥胖,秃头,另一个穿蓝色制服,戴着闪闪发亮的单片眼镜,还长着棕色的小胡子,他一直不停地用手卷着。

看看周围,西尔维娅的幽默感让她冷静了下来。她听见将军说,“她应该挽着我的胳膊走到桌前,签署这份协议。我们本来应该是最先共同签署这份协议的人,但她不会,就因为煤炭价格。好像说她在几英里以外就有一片温室,而且她认为煤炭价格上涨是英国人造成的,好像……该死的,你会认为我们就是为了让她温室的炉子烧不起来,才专门抬高了煤炭价格。”

很明显,公爵夫人发表了一场报复性的、冷淡、冷静、无法打断的演说,抗议她的国家的联军有多么邪恶,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法国被摧毁,看着他们国家的年轻人被屠杀,只是为了提高她生活中一件必需品的价格。没人跟她争辩。那里面的英国人没有哪个既了解经济又能说法语。她坐在那里,几乎无人能撼动。她并不是拒绝签署婚姻合约。她只是并没有任何举动;而且,很明显,如果不把那份文件拿到她面前的话,这场婚姻将是不合法的!

将军说:“现在,克里斯托弗会对她说什么鬼话?他会想到办法的,因为他能没完没了地说下去,把随便什么东西的后腿都说断。但是他会说什么鬼话呢?”

看到克里斯托弗刚好做了正确的事情,西尔维娅心都要碎了。他顺着那条路走向这位太阳,在公爵夫人面前怪异地稍稍低了一下他的头部和肩膀,看起来,相比于鞠躬,更像是屈膝礼。看起来他跟公爵夫人很熟悉,就像他跟全世界所有人都很熟悉。他对她笑笑,然后非常恰当地摆起严肃的架势。然后他开始说一种很令人敬佩、很老派的法语,带着糟糕的英国口音。西尔维娅丝毫不知道他会说法语——她的法语的确很好。她对自己说,说真的,那就像听夏多布里昂[54]说话一样——如果夏多布里昂在英国的约克郡长大的话……当然,克里斯托弗会专门磨炼出一种英国口音,好显示他是位英国乡村绅士。但他也会正确的法语,以显示他是位英国托利派人士,也就是说,只要他愿意,全世界什么事情他都能做到。

房间里的英国人面无表情;法国人的脸都像被电击了一样转向他。西尔维娅说:“谁会想到呢?”公爵夫人跳下来,抓住克里斯托弗的手臂。她挽着提金斯骄横地从将军和西尔维娅身边慢慢走过。她说,这就是她希望一位英国绅士[55]会做的事情……带着你那样的忧郁![56]

克里斯托弗,简短说,就是告诉公爵夫人,他家拥有全英格兰最大的一片温室燃煤场,而她的家族在法国的友邦拥有最大的一片温室燃煤场,除了联合起来还有什么更好的做法呢?他会叫他哥哥的负责人保证交战期间公爵夫人的供给,只要她愿意,那些用来烧制她的玻璃制品的煤都可以在米德尔斯伯勒-克利夫兰矿井井口以一九一四年八月三号的价格卖给她……他重复道:“矿井井口的价钱。准备好,以我乡村地区的矿井井口的价钱卖出,准备运输。[57]”这让公爵夫人非常满意,她对价格了解得一清二楚。

当下克里斯托弗的胜利正是西尔维娅不想要的,所以她决定告诉将军,克里斯托弗是个社会主义者。这可能会稍稍贬损一下他在将军心目中的形象,因为将军像伙伴一样尊重提金斯,这个没有与对方就煤价进行争论,而是干脆地行动的男人,在她看来几乎叫人无法忍受……但是,晚饭后在吸烟室里思考了一阵,等她更清楚她擅长的是什么之后,她又并不是那么确定她真的做了她想要的。实际上,就算在签字仪式之后略显节俭的庆祝活动上,她也非常不确定她是不是做了跟她想要的正好相反的事情。

这一切都从将军对她嚷嚷的一句话开始。

“你知道你的男人是最靠不住的家伙,他穿的制服比所有跟我说过话的军官都他妈的脏。据说他穷得叮当响,我甚至听说他有张支票被退回了俱乐部。他又这么慷慨地赠人礼物——仅仅是为了让列文少尴尬十分钟。我真的非常希望我能理解这个家伙。他有种在最糟糕的浑水里把事情厘清的天分,这就是为什么他对我更有用了——他又有种踩进最糟糕的浑水里的天分。你太年轻,一定没听说过德雷福斯[58],但是我一直说克里斯托弗就是个典型的德雷福斯。如果他最后被军队开除我也不会惊讶。老天保佑这事不要发生!”

就在那时,西尔维娅说:“你想过克里斯托弗其实是个社会主义者吗?”

她人生中第一次看到她丈夫的教父表情变得如此狰狞……他张大了嘴,他的白发纷乱,他那点缀着金色栎树叶和深红花纹的漂亮帽子也掉了。当他捡起帽子站起来的时候,他苍老的脸庞发紫并且扭曲。她希望要是她没说就好了;她希望她没说这句话。

他叫起来,“克里斯托弗!一个社……”他喘着气,好像没法说出这个词一样。他说:“该死的!我爱那个孩子,他是我唯一的教子,他父亲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一直照看着他。如果她让我这么做,我会和他母亲结婚的。该死的,我的遗嘱里除了一些留给我姐姐的小东西和一批给我指挥过的团留下的军号,剩下的东西都是留给他的。”

西尔维娅——他们坐在公爵夫人空出的沙发上——拍拍他的小臂说:“可是将军,教父……”

“这样一切都好解释了。”他带着痛苦的羞愧说。他白色的小胡子垂了下来,微微发抖。“更糟糕的是——他从来没有勇气告诉我他的意见。”他停下来,鼻子里喘着粗气,叫起来,“上帝保证,我会把他从军队里赶出去。上帝保证,我会的。我至少可以做到这个。”

他的悲伤把他彻底锁在自己的心里,她什么话都没法对他说。

“你告诉我他勾引了那个温诺普小女孩——她简直是全世界他最不应该勾引的人。这世界上难道不是有几百万别的女人吗?他把你卖了,不是吗?他还有个安置在烟草店里的女朋友。老天,我几乎借给他——那次我说了要借他钱。你可以原谅一个年轻男人和女人犯下错事,我们都做过——我们那时候都把女朋友安置在烟草店里……但是,该死的,如果这个家伙是个社会主义者,整件事都不一样了,就算那个温诺普姑娘的事我也可以原谅他,如果他不是。但是,老天,这难道不恰恰是一个社会主义者会做的那种事吗?勾引除了我以外他父亲最老的朋友的女儿,或许,温诺普其实是比我更老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