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上 第二章

赛特斯维特夫人带着法国女仆、神父和她名声不佳的年轻人——贝里斯先生,待在罗布施德,也就是陶努斯山的松树林里一个鲜有人知、人烟稀少的空气疗养院里。赛特斯维特夫人十分时髦,对一切都彻底不关心——除非你坐在她的桌旁,在她面前,不剥皮囫囵吃她那著名的汉堡黑葡萄,她才会发起火来。康赛特神父从利物浦的贫民窟出来欢度他三个星期长的、闹哄哄的假期了;贝里斯先生,瘦得像一具穿着蓝色哔叽布的骷髅,金发,肤色潮红,一副肺痨闹得半死不活,又穷得半死不活的样子,而他的喜好的花费出了奇的高,所以他每天都像块石头一样安安静静地喝上六品脱牛奶,规规矩矩。表面上他是来替赛特斯维特夫人写信的,但夫人从来不让他进她的私人房间,怕传染。他只能满足于慢慢培养对康赛特神父的好感。这个神父嘴巴很大,颧骨很高,黑头发乱糟糟的,宽脸从未干净过,挥舞着的双手看起来总是那么脏,没有一刻静得下来,那浓重的口音在老派英国小说里描写的爱尔兰生活之外都很少能听到。他的笑声单调且持续不断,像那种蒸汽机带动的旋转木马发出的噪音。简单点说,他是一个圣人,贝里斯先生也知道,但他不知道他为什么知道。最终,依靠赛特斯维特夫人的资金支持,贝里斯先生成了康赛特神父的施赈人员,追随了圣文森特·德·保罗[35]的道路,写了不少非常值得尊敬的,也许还很美的赞美诗。

他们因此是一群开心、无邪的人。赛特斯维特夫人喜欢——这是她唯一的爱好——帅气、瘦削、声名狼藉的年轻人。她等着他们,或者派车在监狱门口等他们。她通常会带时髦、品味高雅的衣服给他们,给他们足够过得开心的钱。与所有人意料大相径庭的是——但这也常会发生!——他们最后混得还不错,她也懒洋洋地满意了。有时候她让一位想度假的神父陪他们去个欢乐的地方,有时候她把他们带到她西英格兰的家里。

所以他们的陪伴令人愉悦,个个都很开心。罗布施德有一个空旅馆,带着很大的露台和几个方方的白色农舍、灰色横梁,三角墙上装饰着蓝色和黄色的花束或者吓人的红衣猎人狩猎紫色雄鹿的壁画。它们就像高草地上摆放着的欢乐的纸盒子。随后进入眼帘的是一片松树,深棕色、几何形,庄严地沿着山坡起起伏伏绵延了好几英里。农家女孩穿着黑色天鹅绒马甲、白色紧身上衣、无数层衬裙,戴着滑稽的、花花绿绿的头饰,形状和大小都像那种半个便士的小面包。她们四到六人一组并排走来走去,步子很慢,伸出一只只穿着白色长筒袜和舞蹈鞋的脚,她们的头饰庄严地跟着点头致意。年轻的男人穿着蓝衬衫、及膝马裤,星期天还要戴上三角帽,唱着合唱曲跟在她们后面。

法国女仆——是赛特斯维特夫人以自己的女仆为交换,从德·卡彭·沙泰勒罗女公爵那里借来的——最开始认为这个地方很无聊[36]。但当她和一个金发、高个的颇为不错的小伙子发展了一段惊天动地的风流韵事以后——他有枪,有把跟手臂一样长的镶金的猎刀,穿着轻装灰绿色制服,还戴着镀金徽章和纽扣——她就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当这个年轻的森林管理员[37]试着拿枪打她——“理由充分”[38],她这么说——她彻底沉醉了,赛特斯维特夫人也懒洋洋地笑了。

他们坐在旅馆一个背阴的大餐厅里打桥牌:赛特斯维特夫人,康赛特神父,贝里斯先生。两个顶替别的玩家的人插了进来,一个是年轻、金发、谄媚的中尉,视这次疗养为他右肺和前途的最后一个机会;另一个是诊疗医生。康赛特神父喘着粗气,频繁地看他的手表,出牌很快,嚷嚷着:“要动作快点了,都快十二点了。你们动作快点呀。”贝里斯先生打明手牌,神父又嚷嚷道:“三,你没王牌,轮到我出了。快点给我一杯威士忌加苏打水,别像上次那样加太多。”他手速飞快,扔下最后三张手牌,嚷起来:“啊!该死,去他们的。我连输了两局,还没牌跟了。”他一口吞下威士忌苏打水,看着表嚷道:“一分钟内结束吧!这,医生,替我把这盘打赢。”他准备第二天去替当地神父做弥撒,做弥撒之前的午夜就要禁食,也不能打牌。桥牌是他唯一的爱好。每年两周的桥牌,是他疲惫不堪的人生里唯一的念想。他休假的时候十点起床。十一点:“给神父安排一张四人的桌子。”两点到四点他们在公园里散步。五点:“给神父安排一张四人的桌子。”九点:“神父,您不来打您的桥牌了吗?”神父康赛特满脸堆笑地说:“你小子对我这可怜的老神父真不错,等你上了天堂会有回报的。”

另外四人严肃地继续打着。神父给自己在赛特斯维特夫人身后找了个位子,下巴都伸到她后脖颈上了。碰上实在忍不住的时候,他就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大喊:“打皇后啊,你这个女人!”对着她的后背直喘粗气。赛特斯维特夫人出了两张方片,神父往后重重地一靠,哼哼起来。她扭头说:

“我今晚想跟你谈谈,神父。”说着打出这一圈胜局的最后一手牌,从医生那里拿了十七个半马克,从中尉那里拿了八个马克。医生叫起来:

“你冷不丁从我们手上拿走这么一大笔钱,然后扭头就走。我们会被贝里斯先生骗个精光的!”

她穿着一身神秘的黑色丝绸,飘过餐厅背阴处,把她赢来的钱丢进黑色缎面小手袋里,神父陪着她。在门外挂着的魁梧公鹿的鹿角下,在煤油灯和飘着刷了清漆的油松的气氛中,她说:

“到我的起居室来,那个败家子回来了。西尔维娅在这里。”

神父说:“我觉得我晚饭后瞥到了她,在车里。她要回她丈夫那里去了。这世界真悲惨。”

“她是个邪恶的妖魔!”赛特斯维特夫人说。

“她九岁时我就认识她了,”康赛特神父说,“她身上值得我的信徒们赞赏的特点真的很少。”他补充了一句,“但我的观点可能有失偏颇,因为太让人震惊了。”

他们慢慢地爬上了楼梯。

赛特斯维特夫人在藤椅上坐下,说:“好吧!”

她戴着马车轮一样的黑帽子,身上的衣服看起来总像是许多丝绸扔在她身上。因为她认为她的脸白皙而无光泽,也因为二十年来的化妆面部变得有点发紫,所以当她不化妆的时候——她在罗布施德从不化妆——身上随处戴着些紫褐色的缎面绸带,一方面让她脸上的紫色显得不那么明显,一方面也显示她并没有在服丧。她很高,极为消瘦。深色的眼睛和深棕色的眼圈有时令她显得很疲倦,有时又令她显得很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