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上 第七章

女孩从单马双轮马车的高台阶上跳下来,彻底消失在一片银色中:她戴着水獭皮小圆帽,颜色很深,那应该能看得见的。但她彻彻底底地消失了,好像掉进了深水里,掉进了雪里……或者掉进了薄纸堆里。至少,比那还突然!如果是掉进黑暗里或者深水里,还有一秒钟可以看见一个移动着的浅色物体,雪和纸堆上还会留一点痕迹。这里什么都没有。

这一观察引起了他的兴趣。他一直专注地看着她,有些担心,害怕她没看见低处隐蔽的台阶,如果那样,她一定会擦破小腿的。但她漂亮地从车上跃下,带着几乎过分的勇气,完全没理会他说的:“下车的时候看着点。”他自己不会这么做,他没法接受就这么跳进那凝固的白色中……

他本来会问“你还好吗?”但比一句“看着点”——这句他已经说了——表达出更多的关切就会动摇他的镇定。他是个约克郡人,镇定可靠。她是南部乡村人,温柔,情感丰富,总是会惊叫“我希望你没有受伤”。而约克郡人只会嘟哝一声。但温柔只是因为她是南部乡村人。她像个男人一样好——一个南部乡村男人。她已经准备好承认北方那木头一样硬邦邦的特质……这是他们的传统,所以他没有说“我希望你还好”,虽然他想这么说。

她的声音传来,微弱不清,好像从他的后脑勺传来一样,惊人地像在说腹语一样:

“没事,弄出点声音来。这下面像闹鬼一样,而且这灯一点都不行。它几乎要灭了。”

他转回对水汽的隐藏效果的观察。他挺喜欢想象他自己在这愚蠢的风景里的荒谬形象。在他的右边是一弯巨大的、亮得不可思议的月牙,一道月光,就像在海边一样,直直地射到他的脖子上。在月亮旁边是颗大到荒谬的星星。在他们头顶上一个耀眼的位置上是大熊座,他唯一认识的星座。因为,虽然是个数学家,但他憎恨天文学。它对纯数学家来说不够理论,对日常生活来说又不够实际。他当然计算过深奥的天体运动,但只是通过现有数据。他从来没有寻找过他计算中的那些星星……他的头顶上,整个星空都是其他的星星:很大颗,流光像哭泣时的眼泪;或者在黎明升起的时候,由于光线太微弱,有时候你看到了它们,然后就又看不见了,接着,眼睛又一次找到了它们。

月亮的对面是一两朵脏兮兮的云,下缘是粉色,上面是深紫,衬在清澈的天空那更苍白、更低矮的蓝色上。

但奇怪的是这雾气!……它看起来好像是从他的脖子延展出去的。绝对的平坦,彻底的银色,在他两边无限延伸。在右边很远处,黑色的树的形状,一组一组的——一共有四组——完全就像银色大海上的珊瑚岛。他没法摆脱这愚蠢的比较:没有其他选择了。

但它并不是真的从他的脖子延展出去的。他现在伸出手,雾气齐胸高,像苍白的鱼一样,它们牵着黑色的缰绳,而缰绳向下滑入虚无。如果他拉一拉缰绳,马就会把头抬起来。一片灰色里能看得见两个尖尖的耳朵,马稍微高过十六手,雾可能有十英尺高。大约这样……他希望女孩可以回来再从车上往外跳一次。做好了准备的话他可以更科学地观察她的消失。他当然不能叫她再做一次。这很恼人。这个现在可能可以证明——或者,当然它也可以反证——他关于烟幕弹的想法。据说,明朝的中国人在团团雾气——当然,并没有刺激性——的掩护下接近并击溃他们的敌人。他读到过巴塔哥尼亚[139]人习惯躲在烟雾里接近鸟兽,近到可以直接用手抓住它们。帕莱奥洛格斯[140]统治下的古希腊……

温诺普小姐的声音——从车底下方传来:

“我希望你发出点声音,在这下面很孤独,而且可能会有危险。路的两边可能有地沟[141]。”

如果他们在沼泽边,这里当然会有水沟——为什么他们管水沟叫“甩沟”[142],而她又为什么把它念成“地沟”?——在路的两边。他想不到能说什么话可以不透露出他的担心,而他又不能表露出担心,因为这是游戏规则。他试着用口哨吹《约翰·彼尔》[143]!但他一点都不擅长吹口哨。他唱道:

“你认识他吗?约翰·彼尔在黎明时分……”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但他继续唱着,他知道的唯一的一首歌。这是皇家约克郡轻步兵团快步前进的曲调。那是他的兄弟们在印度的兵团。他希望他也能在军队里,但他父亲还没有同意让两个以上儿子去当兵。他想他会不会还能和约翰·彼尔的猎狗一起猎狐:他猎过一两次。或者跟着克里夫兰区的散养猎狗凑成的队伍去打猎。在他还是个小孩的时候还有几支这样的队伍。他习惯把自己想象成约翰·彼尔,穿着他那么灰的外套……穿过石楠花丛,穿过沃顿宅邸,猎狗队伍撒了欢地猛跑,石楠花滴着水,雾卷在了一起……和这南部乡村薄薄的银雾不一样的另一种雾。愚蠢的东西!魔法!就是这个词。一个愚蠢的词……南部乡村……在北边又老又灰的迷雾卷在一起,露出黑色的山坡!

他觉得他现在是没有那个劲头了:这腐化的官僚生活!……如果他像他的两个哥哥一样参了军,欧内斯特和詹姆斯,和他年纪最接近的两个哥哥……但毫无疑问,他不会喜欢军队的。纪律!他猜他一定得忍受纪律:一个绅士必须这么做。因为这是贵族的义务[144]:不能因为害怕后果……但在他看来军官很可悲。他们语无伦次、大声吼叫着让别人敏捷地跳起来,在一番勃然大怒的努力之后,他们可以敏捷地跳起来了。但到这里就结束了……

实际上,这雾不是银色的,或者,可能不再是银色的了。如果你用艺术家的眼光去看……用精确的眼光!它上面有一条条的红色、橙色、精致的反光带。从天空顶上投下来深蓝色的阴影,它在天上积得像雪堆一样……就用那种眼光!精确的观察,这是一种男人的工作。男人唯一的工作。为什么艺术家们温柔、女性化,一点都不像个男人;而军官长着跟小学老师一模一样的脑子,却是个像男人的男人?非常像男人的男人,直到他变成个老女人!

那么,那些官僚呢?像他自己一样长得又软又胖,或者像麦克马斯特和老英格比那样又瘦又干?他们做的是男人的工作,精确的观察:确认一七六四二号文件附上准确的数据。但他们变得歇斯底里,他们在走道里跑来跑去,或者发疯一样敲着桌上的铃,用爱抱怨的太监那种高高的嗓门问为什么九〇〇二号表格还没做好。即使这样,男人也喜欢官僚的生活。他的哥哥,马克,一家之长,格罗比的继承人……比他年长十五岁,安静得像根棍子,木木的,棕色皮肤,总戴着常礼帽,大部分时间身上都挂着看赛马用的望远镜。高兴起来去一流的政府办公室办公。任何一届政府都不该硬逼这么一个好人,弄得他辞职……但格罗比的继承人,这根老闷棍会把这个地方弄成什么样?把它租出去,毫无疑问,惬意地从阿尔巴尼游荡到赛马场去——他从来不赌马——再到白厅,在那里,据说他是不可或缺的角色……为什么不可或缺?为什么,看在老天的分上?那根老闷棍从来不猎狐,从来不打猎,分不清楚犁刀和犁把手,还简直像住在他的常礼帽里一样!……一个“可靠”的男人:所有“可靠”的男人的原型。在马克的人生中,没有人摇着头对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