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8页)

抵达马斯基根,我们搀着面色蜡黄、体弱无力的奈尔斯下到码头上。这儿的湖底是沙地,浪小,使鲈鱼得以藏身,躲过那班午后的钓客。我们来到了基督教青年会,给奈尔斯冲洗了身子,吃了一顿烤牛肉,然后就到健身房。尽管奈尔斯诉说头痛,想躺一下,丁巴特还是逼他作跑步锻炼。“要是我让你躺下,你就只会躺在那儿自怨自艾,今天晚上你就打不出像样一点的结果来了。我知道你需要什么。奥吉会给你去买包阿司匹林来。你得跑步,好把吃的消化掉。”我买了药片回来,奈尔斯在那光线阴暗、空气又不流通的房子里跑了十圈后,脸色发白,四肢痉挛,坐在篮球架下直喘气。丁巴特在揉他的胸口,一面仍颇有信心地试图给他打气,可是不知为什么他没有用威吓来增强他的信心,只是说:“伙计,你的毅力呢?你的后劲哪儿去了?”把奈尔斯弄得更难受。

毫无用处。太阳已经下山,再过一小时就要出场了。我们走出健身房,坐在广场上。那儿淡水的气味很浓。奈尔斯仍然眩晕欲吐,垂着头,瘫坐在长凳上。“嗨,打起精神来,”丁巴特说,“咱们得尽力而为。”

拳赛在狮子会堂举行。奈尔斯排在第二场,对手叫王子贾沃斯基,是布伦斯威克工厂的一个钻工。观众都为他助威,特别是在奈尔斯踉踉跄跄躲开他或者把他抱住,在干硼砂闪烁的拳台上露出怕得要死的神情,呆呆地凝视着台旁的脸孔和震耳欲聋的狂热叫嚣时。贾沃斯基以越来越大的弧度挥拳追打他。这家伙身材比可怜的奈尔斯高,手臂也较长,而且据我估计,比奈尔斯大约年轻五岁。丁巴特被不绝于耳的嘘声气得快发疯了,当奈尔斯回到台角时,他对他吼道:“这个回合你要是再不至少击中他一拳,我就一走了之,让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我对你说过,咱们应该坐火车来的,”奈尔斯说,“可你偏要省那四块钱。”不过,在第二个回合,他听着对他的倒彩,眼露震惊,突然斗志奋发,用他那又白又大的拳头不顾一切地朝贾沃斯基死命乱打。可是在第三个回合,他最挨不起打的肚子那里中了一拳,就此四脚朝天倒下,在可怕的呐喊和叫嚷声中,裁判员数到十时他还没起来,便被判击败,还受到假装击倒和比赛作弊的指控,急得丁巴特连忙爬到拳台第一条栏索上,朝裁判员直挥帽子,裁判员却用双手做了个马笼头,掩住了耳朵。奈尔斯弯着腰离开了拳台,在雪亮的灯光中,两眼就像死人,在石化海绵似的双腮上,拖着两条口水。我帮他穿上衣服,带他回青年会,把他弄上床,锁在房间里,然后在街上等候丁巴特,为了使他不会冲进去踢房门。可是丁巴特已颓丧万分,根本没打算这么做。他和我一起在街上走了一阵,向街头小贩买了些猪油炸土豆,然后回青年会。

第二天早上,为了付青年会房钱,我们不得不退掉回程票,丁巴特满以为这次出赛能得到一笔收入,可现在囊空如洗了。我们只好搭便车回芝加哥。途中,在圣乔过来不远的哈伯特的沙滩上过了一夜。奈尔斯把自己的拳师袍裹在身上,我和丁巴特则合盖一件油布雨衣。第二天,我们在弗林特搭上一辆拖挂车,经过加里和哈蒙德,一路上有许多码头以及硫磺和煤的堆场,在中午的空气中,在那些乌黑、巨大的帕西费奥母牛和别的柱形无头巨兽[9]之间,居然还见到火焰。不是光,是炽热的火焰,还有赤褐色的滚滚浓烟,鳞次栉比地连成大片的炼炉和厂房——在满是青蛙产卵洞的通心草地上,到处是旧锅炉或炉渣堆。要是你见过冬日的伦敦,在它那道河光即将消逝的可怕的最后时刻,张开吼叫的大嘴的情景,或者曾在十二月里,冒着严寒乘车越过阿尔卑斯山,在一片白色的水蒸气中进入都灵,你就能了解这一带的类似壮观。在拥挤的三十英里油渍斑斑的道路两旁,高炉、煤气和机器的火山,按恩培多克勒[10]的原理,生产出生铁、钢梁和铁轨;接下来是十英里疏松的城市和五英里密集的贫民区。我们在离闹市区不远处下了拖挂车,走进汤普森餐馆吃了一顿炖肉和意大利面条。那馆子邻近侦缉局,四周尽是电影公司的大型广告。没人对我们的归来有多大兴趣,因为当时艾洪家刚失了火,烧毁了起居室——马海毛沙发上全是发出焦臭的大黑洞,东方地毯遭了殃,红木长书桌和桌上那套哈佛古典名著丛书都烧焦了,被灭火机浇湿了。艾洪已提出要求赔偿两千元;可是,调查员不同意失火原因是电线短路,而是暗示有人故意放火,有人说他这是要好处费。巴伐茨基不在,我只好暂时顶替他的部分工作,可我很知趣,没去打听他的下落,我想他一定躲起来了。失火那天,艾洪太太正去看她的表亲,吉米·克莱恩则陪有病的局长去了公园。看来,老局长对这场火灾很生气。他的卧室就在起居室旁边,焦臭味好几星期都不散。他躺在那儿默不作声地皱着眉头,暗暗责怪儿子的赚钱手段实在失当。艾洪太太一直想要一套新家具,所以局长对她也怀恨——女人对家具永远不会知足,总想把家弄成个七弯八拐的窝。

“你将从保险公司骗到的那五六百块钱,我可以给你呀,”局长对儿子说,“那样我就不用在快要死的时候来闻这臭味了!威利,你知道我在生病。”此话当然不会假。艾洪挺着鹰钩鼻子,脸色惨白,神情凝重,一副承认该骂的孝顺样子,受着局长的斥责。局长下了床,身穿长内衣裤和长可及地的敞胸锦缎晨袍,虚弱无力地站在厨房里,却仍要逞强,连现成的椅背都不肯扶靠一下。“你说得对,爹,”艾洪回答说,干坏一桩事的内疚,就像两三个尚未扣紧的箍套套在他的脖子上。他毫无幽默,而是紧张地、几乎是生气地看着我。现在我终于知道了,那场火确实是他搞的,他大概在想,我渐渐地了解到他的一切秘密了。我是不会去泄露这些秘密的,不过这些事露了底毕竟有损他的自尊心。我竭力不让自己显眼,那个星期他忘了给我工资我也没有跟他提起。也许我这样做不免过于审慎,可我正处在爱夸张的年龄。

夏天过去了,学校又开学,保险公司仍没有答应赔偿。我听克莱恩说,艾洪正缠着老丹波,求他在市议会里找个人,去跟保险公司的一位副总经理疏通一下赔偿的事,我知道艾洪自己也写过不少信去,抱怨说,作为数一数二的保险经纪人,竟连一笔小小的火灾赔偿都不能解决,公司怎能指望他让客户相信,他们的损失能迅速得到赔偿呢。正如大家所料,他是向跟他生意往来最多的那家公司保的险。由他经手的光是一家哈罗威企业公司,就要付价值二十五万元资产的保险费,因此,故意纵火的证据想必实在太明显,因为我确信,那家保险公司是很想赔偿的。那些用帆布盖着、发出臭味的烧焦家具一直放在原地,直到老局长坚持不让再放在那儿,才把它们搬到孩子们玩官兵捉强盗游戏的院子里。旧货商前来提出愿意收购,他们汗流浃背,一直谦恭地在办公室外面泡着,直到艾洪肯出来见他们,回答说他不愿出售,他打算在赔偿问题解决后,把这些东西全都捐赠给救世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