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吉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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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华德·洛克放声大笑。

他全身赤裸地站在高崖边上,临渊俯视脚下极深处静卧着的湖。花岗岩冷冰冰的崩裂声越过岑寂的湖面直入云霄。水面仿佛静止不动,岩石却在飞逝而过。在彼此撞击的瞬间,岩石静止了,这一刹那,水流也仿佛定格,比流动时更为摄人心魄。阳光下,沐浴在水中的岩石湿漉漉地发着耀眼的白光。

悬崖下的湖面仿佛只是一个纤细的钢圈,把岩石切割成两半。山岩在湖水深处绵延不断,在湖面上却有峻拔之势,两峰峭立,直冲云霄。于是,世界宛如虚空中悬浮的小岛,无所傍依,仅仅把锚固定在这个临崖兀立的男人脚上。

他倚天而立,身材修长,全身肌肉强健有力,面部棱角分明。他纹丝不动地站着,双手垂在两侧,掌心向外,神情肃穆。他能感觉到自己肩胛的紧绷、颈项的曲线以及臂部血液的流动,还有从身后掠过脊沟的风。风撩起他的头发,在天空的映衬下,那头发的颜色既非金黄也非纯红,恰似熟透了的橘皮色。

他嘲笑今天早上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嘲笑着眼前的一切。

他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会不好过。有些困难要去面对,还得有个行动计划。他明白自己该考虑一下这个问题了,可他知道他不愿意去想,因为个中缘由他都清楚,因为这个局老早以前就已经设好了,因为——他只是想笑。

他努力地去思考。但他忘了。此刻他正注视着前面那块花岗岩。

当意识到周围的泥土时,他收住视线,不笑了。他的面孔就像大自然的法则,不容置疑,无法改变,也不屑于任何哀求。这张脸上颧骨高凸,两眼深陷,灰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满不在乎的坚定。紧闭的嘴唇露出傲慢不恭的神气,这张嘴要么是一张刽子手的嘴,要么就是一张圣徒的嘴。

注目着花岗岩,他便想:可以将它切割开,然后砌成墙。打量着一棵树,他便想:可以将它分解,然后当椽子用。看到岩石上的锈斑,他便想:可以挖掘到丰富的铁矿,然后熔炼成钢梁,横陈于天地间。这些岩石是因我而存在的,他想,它们等待我去开凿,等待着甘油炸药和我的命令;等待着被人劈开,经受打磨;等待着被赋予新的生命力;等待着我的手赋予它们形体。

随即他又摇摇头,因为他想起了早晨,还有那些等待他去做的事。他抬腿踱到崖边,扬起双臂,纵身往崖下一跳。

他以最短的路线游向湖对岸放置衣服的岩石,然后满怀惋惜地四顾周围。到斯坦顿的这三年,他经常光顾这里,以期获得仅有的放松——来这儿或游泳,或休息,或思考,只为独处和保持活力,哪怕只有一个小时——可他难得有空。在刚刚获得“自由”后,他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来到这里,因为他知道,这将是最后一次光顾。当天早晨,他已经被斯坦顿理工学院的建筑学院开除。

他匆匆穿好衣服:一条旧斜纹棉布长裤,一双凉鞋,一件纽扣差不多掉光了的短袖衬衫。他转身踏上狭窄的鹅卵石小径,穿过一片青草坡,上了公路。

他匆匆的步伐中透出特有的懒散。头顶骄阳,他走了很长一段路,前面不远处已经依稀可见斯坦顿。这个小镇沿着马萨诸塞州的海岸线延伸开去,仿佛是专门为了它的宝贝——远远高踞于山丘上的这座宏伟的学院而存在。

进入斯坦顿镇,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大堆垃圾。草丛里一堆尚未燃尽的颓败的玫瑰,还淡淡地冒着薄烟。洋铁罐在阳光下闪着亮光。大路穿越几处屋舍伸向一座教堂。这教堂是一座木瓦砌成的哥特式古迹,漆成了鸽蓝色。结实的木头扶壁并未起到什么作用,彩绘玻璃镶嵌在人造石砌成的厚重窗格上。教堂的大门朝着狭长的街道,与之紧挨着的是修剪整齐后派头十足的草坪。草坪后面是几座饱受奇形怪状之苦的木制建筑:扭曲的山墙、塔楼和天窗;凸出的回廊;挤压在巨大而倾斜的屋顶下,窗口飞舞着白色的窗帘。一个垃圾桶立在门的一侧,满桶的垃圾溢了出来。一只哈巴狗蹲坐在门阶的踏脚垫上,嘴角挂着口涎。廊柱之间的菱形窗格随风有节奏地啪嗒作响。

在霍华德·洛克经过时,路人们都打量着他,甚至他走过之后还有人一直瞪着他,眼神中透着突如其来的愤恨。他们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也许是他一出现便能在大多数人身上激起一种本能。霍华德·洛克眼中却看不到任何人。对他来说,街道是空的,他甚至完全可以毫不在意地赤裸而过。

他从小镇的中心——一片开阔的草地上穿过。草地旁镶嵌着玻璃的橱窗上,正展示着新的招贴画:欢迎到二二级建筑班来!祝你好运!

二二级建筑班!斯坦顿理工学院二二级的学生下午正在举行学位授予典礼。

洛克转身走进一条小巷,一长排房屋的尽头有一道绿草茵茵的峡谷,吉丁太太的家就在峡谷边的圆丘上。他寄宿在此已有三年。

此刻吉丁太太站在游廊上,游廊的护围上挂着一个鸟笼,里面有两只金丝雀,她正给它们喂食。看到洛克进来,她那只胖乎乎的手悬在半空中,许久没有放下。她好奇地打量着他,嘴角牵动了一下,竭力想说些得体的话表示同情,但却欲盖弥彰地将这种企图暴露了出来。他穿过游廊时并未注意到她,于是,她叫住了他:

“洛克先生!”

“什么事?”

“洛克先生,关于……今天早晨发生的事……我深感遗憾……”她极力装出犹豫不决的样子。

“什么事?”他问。

“你被学院开除的事。我不知该如何表达我的难过,只想让你明白我很同情你。”

他站在那儿,眼睛对着她,可她心里清楚,他并没有“看”到她。是的,她想,完全没有看她。他总是直勾勾地注视别人,那双该死的眼睛从来不曾漏掉任何细节,但却总让人在他的眼中看不到自己的存在。他只是站在那儿看着,无意做答。

“我是说,”她继续说道,“如果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吃了苦头,那肯定是他有过错。当然了,你得放弃建筑专业,是吗?可是,换个角度想想,年轻人总能靠自己得到体面的生活,做做职员呀,跑跑销售,或干点别的什么。”

他掉头要走开。

“噢,洛克先生!”她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