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小说 第六章 迪特里西·冯·伊斯哈齐(第2/4页)

车子平滑地停在了一栋雄伟的大楼门前。从玻璃门望进去,金碧辉煌的大堂里还亮着柔和的灯。

“什么?这就送我回家了?”拉萝皱起她那小巧的鼻子问道,“不让我去你那儿吗?不让我跟你说晚安?”

“今晚别去了。你不会介意吧?”

她耸耸肩膀,紧了紧下巴底下的貂皮围脖。然后她迈下车子,扭头说道:

“给我打电话。要是高兴的话——我会接的。”

车门关上了,车子向前冲去。迪特里西·冯·伊斯哈齐靠上椅背,双手垂在两膝之间。

在贝弗利日落酒店门前下车时,他对司机说:

“约翰逊,明天不用来了。”

他本来没打算说这句话,但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了。

他迅速地穿过大堂,挟在腋下的手杖摇晃着。他上了楼,进了房间。在他的套房里,柔和的灯光在柔软的地毯上投下一圈圈光晕,长长的窗帘似乎吞噬了下面那遥远的城市传来的一切声音。他换上一身绸缎睡衣,走到桌前。桌上放着一个水晶瓶和几个一尘不染的玻璃杯。他拿起一个杯子,犹豫了一下,又放了回去。他走到窗前,把窗帘拉开,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沉睡的城市上空闪烁的灯光。

一切是如此突然又如此简单。他本来没想签那张支票;就在几个小时之前,他身上全是麻烦,就像一张密实的大网,烦得他都不想去解开;而现在他解脱了,他本来以为那一招毫无用处,但却因此而得到了解脱。

他还有别的债务:酒店的钱、拉萝的新车、裁缝的账单,给休格特·多赛买的钻石手镯,上次办的聚会——可卡因太贵了,还有给洛娜·韦斯顿买的黑貂大衣。虽然几个月来已经对自己说过很多次,但此刻他却第一次突然意识到,他已经一无所有了。

过去的两年里,他其实一直隐约而不太确定地有所感觉;但是几百万家产不到最后一刻是不会消失的;总有东西可以变卖、抵押、借贷;总有人愿意借给他钱。可是这一次,他只剩下了银行账户上的几百美金,上了锁的保险箱,还有没付的账单。明天,迪特里西·冯·伊斯哈齐伯爵会被要求解释一笔坏账。他不会去解释的。迪特里西·冯·伊斯哈齐伯爵的生命只剩下了最后一个晚上。

这个想法让他变得彻底漠然,甚至于漠然面对自己的漠然。下面那些窗户透出的昏暗灯光里,人们正在比地狱更加不堪的痛苦中挣扎,只为延续宝贵却又卑微的生命,可是他却要轻易而厌倦地放弃这份礼物,就好像扔给服务生一笔小费似的。

十五年前,作为这个骄傲而古老的名字的最后一个后裔,年轻而傲慢的他被革命者从德国驱逐了出来。那个时候,他口袋里有几百万家产,心里充满了耻辱。他游遍了世界各地,每到一处,都任意地抛撒钱财与灵魂。看日历的时候,他知道是过去了十五年;可看进自己灵魂的时候,却好像是过去了十五个世纪。

他隐约记得锃亮的地板上反射着吊灯的光芒,白花花的细腿踩着高跟拖鞋;一块坚实的金色网球场上,跃动着白衫白裤的他那轻盈而敏捷的身影;螺旋桨咆哮着划破长空,掠过遥远的下方那无垠的平坦大地;白色的海鸥,车子呼啸着穿过海浪,他的手扶着方向盘,一头金发飘扬在蓝天底下;一个小球令人眩晕地转着穿过一个个黑红相间的方块;白色的卧室,白色的肩膀向后靠去,软弱得仿佛已然筋疲力尽。这其中的任何一刻都不值得再去体验。这块土地上的任何一寸都不值得再去游历。因为,一位寂寞而高傲的贵族,无法与这样一个空虚的世界和解。

这一切都结束了。他仍旧可以穿着他得体的晚礼服,用厚颜无耻的冷漠掩饰谄媚的微笑,从有钱人那里讨几块钱,乞求得到即将消亡的平等;他可以夹着一只闪亮的公文包,振振有词地谈论债券和利率,并且像个训练有素的男仆那样弯下腰。可是,迪特里西·冯·伊斯哈齐的品位太好了。

他会在早上下手。一颗子弹就可以解决一切。他会寂寞而疲惫地离去,没有理由,没有遗言,就因为一个他从没爱过的女人,因为她的几次赌博而结束自己的生命。

电话铃响了。

他疲惫地拿起话筒。

“有位女士想见您,先生。”楼下的前台招待礼貌而呆板地通知他。

“她叫什么?”迪特里西·冯·伊斯哈齐问道。

话筒里安静了片刻,然后前台招待答道:

“这位女士不愿意透露名字,先生。不过她说会给您送上去。”

迪特里西·冯·伊斯哈齐扔下话筒,打了个哈欠。他点起一支烟,机械地塞进嘴角。有人敲门。一名身穿制服的服务生站在门口,胸前有两排抛过光的纽扣。他用两根手指捧着一个封起来的信封。

迪特里西·冯·伊斯哈齐把信封撕开,里面的便笺上只有四个字:

“凯伊·贡达。”

迪特里西·冯·伊斯哈齐放声大笑。

“好吧,”他对服务生说,“让那位女士上来吧。”

如果这是个玩笑,他想知道是谁,又为什么开这个玩笑。当门再一次被敲响时,他抿起薄薄的嘴唇笑了,他说:

“请进。”

门被推开。他脸上的笑不见了。他没有动,只是用一只手取下嘴角的香烟,然后又把手缓缓地放了下去。

迪特里西·冯·伊斯哈齐冷静地深深鞠了一躬,说道:

“贡达小姐,晚上好。”

她回答道:

“晚上好。”

“请坐。”他搬来一把舒适的扶手椅,“我真是太荣幸了。”他递给她一支烟,但她摇了摇头。

她站着没动,从黑色帽子的边沿底下望着他。

“你真的愿意我待在这里吗?”她问,“可能会很危险。你都没问我为什么来这儿。”

“你来了——我只需要知道这一点就好。除非你现在想告诉我为什么。”

“我想告诉你,我在躲避警察的抓捕。”

“我猜到了。”

“我现在很危险。”

“我明白。要是你不想谈论这件事的话,就不用解释。”

“我当然不想谈论。不过我得请求你,今晚让我待在这儿。”

他飞快地又深深地鞠了一躬。他说:

“贡达小姐,要是两百年前遇到你,我会把剑放在你的脚下。不幸的是,如今这个时代不相信剑。但是我愿意把我的生命和我的房子都放在你的脚下,感谢你选择了让我来帮助你。”

“谢谢。”

她坐了下来,疲惫地摘掉帽子。帽子从她手里掉到地上,他连忙捡了起来。他走到窗前,拉上窗帘,说道:

“和我一起在这儿是安全的,就像待在我的祖先们守护的城堡里一样安全。那是他们最宝贵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