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他们个个 都在寻找好心情

凯列班

凯列班第一个职业是演员,那时这对他代表了生命的意义;这门职业是白纸黑字写在他证件上的,他就凭没有受聘的演员身份长期领取失业补助金。最后一次看到他出现在舞台上,是他在莎士比亚《暴风雨》一剧中扮演野性的凯列班。皮肤上涂棕色香脂,头戴黑色假发,吼叫蹦跳像个疯子。他的演技大受朋友们欢迎,以至决定叫他这个名字,借以让他们想起他的表演。这事已经过去多年。后来,剧院聘不聘他一直犹豫不定,他的津贴也逐年减少,其他几千名失业的演员、舞者、歌手无不如此。这时,夏尔靠着为私人家庭组织鸡尾酒会谋生,就雇他当服务员。这样凯列班才能赚到几个钱,此外还有一点,由于他是一直在寻找失去的使命的演员,也不妨把这份工看作是不时转换身份的机会。他的美学观点颇为幼稚(他的主保圣人莎士比亚的凯列班难道不是同样幼稚吗?),他认为一位演员所演的角色与他的真实生活相差愈大,他的演技愈会出色。这就是为什么他陪伴夏尔时坚持不做法国人,而要充当一个外国人,只会说一种周围人谁也不懂的语言。当他要为自己寻找一个新的出生的国家,可能由于他的浅褐色皮肤,他选择了巴基斯坦。为什么不?选择一个出生的国家,这还不容易。但是编造它的语言,这可难哪。

不妨即兴一连说上三十秒钟的虚构语言试试!你轮着重复同样的音节,你的胡说八道马上会被揭穿是在骗人。发明一种不存在的语言,是预设它有一种听觉可信度:创造一种特殊的语音,a或o,不是像法国人那样去发音;决定一个常规的重音要落在哪个音节。还要注意的是,为了说话自然,在这些荒谬的音后面去想出一种语法结构,知道哪个词是动词,哪个词是名词。由于这是涉及两个朋友在搭档,决定第二个人,即法国人,也即夏尔的角色也是重要的:他虽然不会说巴基斯坦语,至少要认识几个词,好在他们紧急时不用说上一句法语就可领会个大概。

这样做很难,但是好玩。可惜的是,即便最美妙可笑的事也逃不过衰老的规律。要是说这两个朋友在最初几次鸡尾酒会上玩得挺好,凯列班很快发觉这样辛辛苦苦玩神秘毫无意义,因为客人对他一点不感兴趣,听不懂他说些什么,也就不去听他,只是做简单几个动作表示他们要吃或喝什么。他又变成了一个没有观众的演员。

白上衣与葡萄牙女人

他们在鸡尾酒会前两小时走进达德洛的公寓。“太太,这是我的助手。他是巴基斯坦人。请原谅,他法语一句也不会说。”夏尔说。凯列班在达德洛太太面前彬彬有礼鞠一躬,说了几句听不懂的话,达德洛太太一点也没注意,态度矜持冷淡,向凯列班证实了他辛辛苦苦发明的语言毫无用处,他开始郁闷。

幸好,这番失望后不久,有一件快乐的小事给了他安慰。达德洛太太命令女仆去给两位先生当帮手。她目不转睛看着这个异国风情十足的人。她好几次跟他搭讪,当她知道他只懂自己的语言,起初尴尬,后来又奇异地放松下来。因为她是葡萄牙人。既然凯列班跟她说巴基斯坦语,她也趁这个少有的机会不讲她不喜欢的法语,也只用母语来说话。他们用两种不懂的语言进行交流,使他们相互接近。

后来一辆小货车停在门口,两名职员把夏尔预订的东西搬上楼:葡萄酒、威士忌、火腿、萨拉米、小酥饼,放到厨房里。夏尔和凯列班在女仆帮助下,在客厅的长桌上铺上一块大桌布,放上碟子、盆子、玻璃杯、瓶子。然后,当鸡尾酒会时间接近,他们退到达德洛太太指定的小房间里。他们从一只包里取出两件白色上衣穿了起来。不用照镜子。相互对瞧,禁不住微微一笑。这总是他们短暂的开心时刻。几乎忘记是出于需要在工作,赚钱生活;看到自己一身白的装扮,他们觉得是在玩游戏。

然后夏尔朝着客厅走过去,让凯列班整理最后几只盘子。一个少女很有自信地走进厨房,朝女仆转过身:“你一秒钟也不要出现在客厅里!要是我们的客人见了你,都要逃光了!”然后,她瞧着葡萄牙女人的嘴唇,扑哧一笑:“你从哪儿弄来的这个颜色?你的样子像只非洲鸟!像只布雷姆布布布的鹦鹉!”她笑着离开厨房。

葡萄牙女人两眼湿润,(用葡萄牙语)对凯列班说:“太太很和气!但是她的女儿!心眼坏!她说这话是因为您教她喜欢!在男人面前她总是跟我耍坏心眼!她很开心在男人面前侮辱我!”

凯列班无话可说,抚摸她的头发。她抬起眼睛朝他看,(用法语)说:“您瞧瞧,我的口红真是那么难看吗?”

她面孔左转右转,好让他看清她整片嘴唇。

“不,”他(用巴基斯坦语)对她说,“您口红的颜色选得很合适……”

凯列班穿了白上衣在女仆眼里显得更加精神,更加不像是真的,她(用葡萄牙语)对他说:

“您在这里我真是开心。”

他听了她的好听话很兴奋(还是用巴基斯坦语):“不但是您的嘴唇,还有您的面孔、您的身材、您的一切,我看到您在我面前的样子,您美,您很美……”

“哦,您在这里我真是开心,”女仆(用葡萄牙语)回应说。

挂在墙上的照片

不仅是对凯列班——他对自己故弄玄虚不再觉得有趣,对我所有这些人物来说,这场晚会都笼罩着愁云惨雾:夏尔向阿兰袒露他担心母亲的病情;阿兰自己从来不曾有过这份孝心,对此很动情;动情还因为想到一位乡下老妇人,她属于一个他所陌生的世界,然而他对那个世界同样有强烈的缅怀之情。可惜的是,他还有意这样谈下去,夏尔已经急急忙忙把电话挂断了。阿兰于是拿起手机打给玛德兰。但是电话铃响个不停,没人接。就像经常在类似的时刻,他的目光转向挂在墙上的一张照片。他的工作室里不挂任何照片;除了这一张:一位少妇的面孔,他的母亲。

阿兰出生后几个月,她离开了丈夫;丈夫不事声张,从来不说她的任何坏话。这是一个细心温和的男人。孩子不懂一个女人怎么能够抛弃这么一个细心温和的男人,更不懂她怎么能够抛弃她的儿子,他也是(他感觉到)从童年起(即使不是从被孕育起)就是个细心温和的人。

“她住在哪里?”他那时问过父亲。

“可能在美国。”

“‘可能’,怎么讲?”

“我不知道她的地址。”

“但是把地址给你是她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