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在那个晚上,斯通先生想到“骑士伙伴”计划。这个名字当然是后来才有的,是年轻的公关经理温珀想出来的。主意是他躺在床上的时候突然想到的,而且一来就是一个完整的计划,让他自己都感到奇怪的是,到第二天早上他还记得清清楚楚。在去伦敦市中心上班的时候,他在脑海里把细节过了一遍,没有添加任何新的东西。他心里有一种焦灼的喜悦,害怕自己的创意会以某种方式离他而去。

一回到家,他就宣布要去书房“工作”。家中的两个妇人期待这样的时刻其实已经很久了,她们赶紧为他准备好他需要的东西。玛格丽特同时也松了口气,因为她看出这天他一直沉默不语并非心情不佳所致。她为他调好了阅读灯,削尖了铅笔,还主动为他泡了一壶热茶。一开始她还有点不愿离开,但注意到斯通先生的不耐烦之后,她给米林顿小姐下了指示,说主人现在在工作,不愿意受到任何人的打搅。接到指令,米林顿小姐抿紧了嘴唇,并试图踮起脚尖走路。因为黑色的长裙遮住了脚,所以看不出她到底是否成功。但她坚持着,说话也变成了耳语,可惜那粗哑的咆哮其实比她平时喘着气说话的声音传得还要远。

此时在书房里,一束灯光打在铺着呢子面料的书桌(玛格丽特的家具)上,斯通先生奋笔疾书,铅笔的笔芯擦着脆生生的白纸,发出沙沙的声音。

那天晚上他工作到很晚。第二天他从办公室回到家后,径直走进书房,还是说要工作。就这样持续了一个多星期。写,写了改,改了再写。他一点儿都没有感到疲劳。他的字迹慢慢变了。原来工整的笔迹现在变得潦草而难以辨认,有些字母的拐弯部分好像是故意写得很不优雅,但是显得更耐看、权威,甚至是均衡的。每行字都写得笔直,纸边的留白处齐整地空出来。柔软的铅笔头擦着纸张,圈出错误的地方,然后拉一个圆圈到空白处修正。每页都是这样,翻看起来赏心悦目。

就这样,斯通先生完成了写作。尽管他晚上有时候还去书房,但是已经没有什么可做的了。在将稿件誊写清楚之后,有一天早上,斯通先生将稿子塞进公文包(这个公文包终于真正派上了用场),从家里带到办公室。他央求一个打字员小姐帮他把稿件录入并打印出来。两三天后,拿到打印在厚厚的、带伊斯卡尔公司字样的信纸上的稿件,他再次为它的完美和必然而感动。但他又感到羞怯。他没有把这份东西交给顶头上司,因为觉得自己不擅自我吹捧,所以情愿把它寄给不认识他的人。因此,他没有遵从公司的流程规定,几天后将这份东西附上一封介绍信,通过公司内部的邮寄系统直接寄给了哈里爵士,伊斯卡尔公司的总裁。

他感到精疲力竭,悲伤而且空虚。下班后,他要么到花园里去干点活,要么看电视或报纸:他的夜晚一片空白。

他没期望发生什么事情,但如果发生什么了,他也不会感到奇怪。会计部的基南是个消息灵通人士,喜欢把众所周知的事情搞得神神秘秘的。一天他到图书室来找他,夸张地踮起脚尖走到他办公桌前,小声地说:“斯通啊,我听说总裁办公室要找你去谈谈。”

基南没有多说什么,但很明显,他觉得斯通先生肯定是犯了什么错。基南留着微微上翘的胡子,一口牙齿小而整齐,眼神熠熠,戴的眼镜掉了一只脚(那是他存心让自己显得不修边幅)。他爱穿宽松的裤子,包裹住两条瘦长、绕着膝盖抽动的腿。

很快这消息就传遍了办公室。总裁办公室要找斯通先生谈话!好像斯通先生犯下了可怕的错误,部门无法处置才交给总裁办公室,因此他才会被召到总裁办公室谈话。这种待遇以前只有部门的负责人才有。

斯通先生知道办公室里的议论,看到大家异样的眼光。他装出无所谓的样子,知道他们会觉得他很大胆。这情形让他有种似曾相识的古怪感觉。然后他想起了在康沃尔茶室遇到的那个老头。“当然,他们在背后偷偷讨论了很多时候——我跟他们说了,最后一天又怎么样呢?”这个念头让他非常不安。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越来越浓烈。整个上午做的事情好像以前都经历过。

直到上午快要过去,他走过伊文斯敞开的办公室门口的时候,他才意识到那熟悉的感觉源自何处。伊文斯曾在英国皇家空军服役,虽然他自己从来不提这段往事,但别人谈起他时总挂在口边。他爱穿藏青色的双排扣西装,虽然个子矮小,步伐倒也轻快利落,伴着皮鞋落地的声音,有一种军队的干练劲。在人们的印象中,他是个严肃而忙碌的重要人物。大家对他并不是很信任,就算他有时候会和“小伙子们”混混,但总把自己当成“小伙子们的头领”以及办公室里的督导。他会拿上司和公司开玩笑,但他的玩笑话细究起来,尽是些无伤大雅之词,不过这些话有时会让一些年轻人忘乎所以,导致出格的言行。斯通先生走过他敞着门的办公室的时候,发现自己拿着一叠无用的文件。这么做是个习惯,习惯让自己看起来忙碌些。斯通先生离开图书室的时候总要拿些文件在手上。在那个早上,他想到所有过去的日子里,那些文件都是无意义的,他还意识到在办公桌旁皱着眉头的伊文斯,看他的眼光和平常的不同,是带着敬畏的,那天早上每个人都带着敬畏的眼光看着他。他终于恍然大悟,这个早上发生的一切何以感觉那么熟悉。因为他体会到的,正是想象中他坐在扶手椅上从众人头顶平静地飞过,而办公室里的人都瞠目结舌地看着他的那种感觉。

所以,他刻意让自己显得更为平静。直到坐在回家的地铁上,公文包搁上大腿,他才感觉放松下来。他凹陷的眼眶周围的小皱纹里好像写着幽默。他的嘴唇略略上弯,自然地微笑着。这是一个疲倦的、无所谓了的老办公室职员,他的眼光落在一个保险广告上,但又全然没有看见那个广告。

那天晚饭之后,在他装烟斗、玛格丽特织毛衣的时候,因为实在索然乏味(灯光很昏暗,玛格丽特特别不喜欢强光),他开口说道:“他们要我去总裁办公室一趟。”

玛格丽特完全不理解这话背后的意义,所以只是简单回答道:“很好呀,狗崽。”

他陷入了沉默。她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所以这沉默不同于他们赌气时的那种。不过,他就此下决心不再对她多说什么。

※※※

老哈里——不熟悉他的人是这么称呼他的,而那些能和他说得上话,并以此为荣的人则称他为哈里爵士——是个让人敬畏的人物。那些做妻子的知道,像斯通先生、汤姆林森和汤姆林森的朋友们这类人,在人前都是一副让人望而生畏的面孔,私底下才会卸下在公众前的面具,而老哈里位高权重,已到了从心所欲的境界,在公众面前也不戴任何面具。他给《泰晤士报》写信,涉及的话题包括新衬衫上应该有的别针数量、火柴盒里火柴的数量,他还详论过灯具标准。虽然他没有参加第一届公交系统发起的、征询乘客意见的布谷鸟比赛,但是他为《十一号公交车手册》作出了重要的贡献,还在报上引发了一场关于公交车票的讨论。(“我购买到的是一张脏兮兮、卷了边的纸片,看上去、感觉上去,都不像是公共汽车票。尽管是个平常东西,但这毕竟是公共交通的一项凭证。这张纸片几乎不能像其他像模像样的票证那样,塞到帽带里保存。它太薄了,而且看上去完全不值得好好对待,所以大家很自然地会无所谓地把它捏成个纸团,或者,有些更有创造力的人,把它整齐地叠成一个迷你风琴。而当汽车检票员出现要你出示车票的时候,纸球或者手风琴总是会踪迹难觅。”)其实,公共交通这一领域已经成了他的专长,他因熟稔英国轨道交通而闻名,尤其是在伊斯卡尔公司内部。(大家都知道,有一次花园派对上他对孟席斯小姐说的话:“这么说你住在斯特雷特姆?那不就是火车总线分岔开往朴次茅斯的地方么?”)老哈里写给《泰晤士报》的每一封信,连同“读者来信”这一栏目的其他内容,孟席斯小姐都会作为剪报剪下来,贴在一张薄薄的白纸上,供同事传阅。在这个栏目下,每一封来信者的名字都印得清清楚楚的。传阅回来的时候,那白纸上留下了各种各样人名的缩写,不同的字体、不同颜色的墨水和不同粗细的铅笔,蔚为壮观。多年累积下来,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信,让老哈里变成了大家心目中一个值得敬畏的人物。每一封信的发表都让他显得更加难以接近。他偶尔称自己为“走四方的大众中的一员”,让人讶然。据传他有左派倾向,这让他的形象更加高大和无法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