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二十岁(第2/4页)

阿君不知他心中所想,不理解他的责问是何意思。但是,看到他晒黑的脸上泛着憔悴的神色,阿君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便弄了个天妇罗(君)盖饭来招待一下他。可是他却说什么“这种东西怎么能吃”,气鼓鼓地责备阿君变心,然后便回去了。吃晚饭的时候,阿君将此事告诉了轻部。轻部将报纸摊在膝盖上,心不在焉地听着。当阿君说起亲嘴的事情时,轻部突然啪的一声将报纸摔在地上,然后将碗筷砸了一地,接着给了阿君一个响亮的耳光。阿君先是呆呆地看了轻部一会儿,然后突然哭了起来。大粒的泪珠啪嗒啪嗒地掉在榻榻米上。轻部也不管她,转身出门,心情抑郁地出去溜达了。出门的时候,他不经意间看到从阿君和服中露出的肩膀,反而觉得她现在这样显得更加楚楚可怜。不到三十分钟,轻部便回来了。但是回到家中,却不见阿君的身影。他走到火炉边,蹲了大约半个小时。这时,外面传来哼小曲的声音:“身心煎熬……”阿君身上带着一股刚泡完澡的气息,回到了房间。轻部打了她一巴掌说:

“这女人的身子啊,在结婚前应该是神圣的,即便是亲亲嘴也……”

说到这里,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浮现在眼前。轻部似乎感觉到自己说的话有些矛盾,于是决定简单训诫一下阿君就此了事。轻部开始后悔与阿君结婚。但是,第二年三月,阿君生下一个男孩之后,日渐变得稳重,轻部这才觉得与阿君结婚是正确的。生下来的孩子取名豹一。那时,正是歌词大意为“日本战胜,俄国战败”的歌曲风靡大阪的时候。那一年,轻部的工资涨了五块钱。

同年年底,二井户的日本桥台球俱乐部在二楼大厅举办了广泽八助师徒合演的净琉璃票友大会。听众约两百名,是一次盛会。

轻部村彦,艺名轻部八寿,当时第一次登上高台。因为是第一次登台,轻部主动请缨演出开锣戏。观众陆陆续续入场的时候,他便开始在帘子后面说唱起来。即便如此,他依然十分卖力,观众席上甚至传来了叫好声。因此,他在这次演出中获得努力奖,奖品是一个茶杯。开锣戏演出结束,他也不顾自己浑身是汗,就到台下充当大会的接待,忙里忙外。也许是这个原因,第二天他便得了风寒,卧床不起。后来病情恶化,变成了急性肺炎。虽然找了个好大夫来诊治,但是轻部还是一命归西了。阿君不停地啜泣,甚至让人感到不可思议:怎么会有那么多泪呢?人们看到阿君嘤嘤抽泣的样子,纷纷感叹不已:这样才没有枉做夫妻一场嘛。

二七那天晚上,在校长的关照下,大家又在那个日本桥台球俱乐部的二层大厅举办了追悼故人的净琉璃大会。阿君带着孩子出现在那里,听到胖墩墩的校长说唱《纸治》的名段时,竟啪叽啪叽地使劲鼓起掌来。

她将手举到脸前的样子很是显眼。人们纷纷皱起了眉头。轻部的同事在心中想着各自的妻子,脸上表现出异常不安的表情。但是,校长似乎对阿君的掌声感到很满意。

三七那天晚上,家里郑重其事地召开了一个家庭会议。从四国的乡下赶来的轻部的父亲,说到阿君的去向问题,板着脸提议阿君回娘家,豹一也随金助的姓,并问阿君的想法。阿君依旧说:“我吗?我都行啦。”

金助没有提出一个像样的意见。

于是,会议决定让阿君回娘家。阿君带着豹一回到日本桥后巷的大杂院一看,不由得目瞪口呆。家里实在太脏了。拉门的横木上沾满了灰尘,天花板上结了好几个蜘蛛网,壁橱里全都是脏东西。阿君出嫁之后,金助本来雇了一个婆婆帮忙收拾家务,谁曾想,这个婆婆偏偏弓腰驼背,耳朵也不好使。

“此番不幸……”未等婆婆说完,阿君便将手中的孩子递给她,也顾不得脱掉自己唯一的一件好衣服——小滨绉绸罩衫,便开始收拾起来。

过了三天,家里焕然一新,干净得让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婆婆也只好以“乡下的儿子有事”为借口,辞工回家了。此后,大杂院里一天到晚传来“这里是地狱三条巷……”的歌声。阿君很能干。她的归来让金助感到很高兴。但是,这位父亲像乌龟一样沉默寡言。轻部死后,他一直也没有说句安慰女儿的话。

旧衣店的田中新太郎也娶了媳妇。金助带孩子去澡堂洗澡,阿君到澡堂子的脱衣处接孩子的时候,碰巧那个媳妇也来接她刚刚出生的小孩,于是两人便成了朋友。跟一脸雀斑且鼻梁坍塌的这个媳妇一比,阿君的美貌再次成为男澡堂子里男人们的谈资。有人直接对阿君求爱。“当我婆娘吧。”阿君便骨碌碌地转一下那双漂亮的眼珠子,格格直笑。也有人到金助那里提亲。每次金助都要问阿君的意见,她还是像往常一样,说:“我啊?我都……”

你行啊,我还不行呢。这次,金助含糊其辞地拒绝了。

难以入眠的夏夜,阿君便会想起轻部粗鲁的爱抚。见习徒弟已经二十一岁了。每当他看到阿君躺在那里,露出白皙的乳房给孩子喂奶的时候,便忍不住要咽口水,感到欲火焚身。

岁月流逝。

五年过去了。阿君二十四岁、孩子六岁那年的年底,金助因为一次意外事故突然去世了。

才十一月底,大阪就罕见地下起了细雪。眼见孙子一天天长大,而金助却一天天衰老。那天,他向阿君要了五十钱(十),领着孙子到千日前(,)的游乐园去看都筑文男一派的连锁剧(的)。回来的路上,在日本桥一条巷的十字路口他被一辆开往惠美须町的电车撞了。豹一被撞到防护栏上,捡了一条命。他手中拿着一颗不知谁给的奶糖,在人群中哇哇大哭。

一个年轻的街坊看到这副情景,叫了一声:“啊!那是毛利家的小子。”便赶紧骑着自行车去给阿君报信。阿君赶到现场的时候,已是黄昏,空中飘着雪,路上停着好几辆亮着灯的电车。金助的身体蜷曲着躺在车身下面。阿君“啊”地叫了一声,奇怪的是她却没有流泪。直到豹一用他那被奶糖弄的黏糊糊的小手抱住她的时候,她才感到喉咙发热,然后便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过了一会儿,电车开动的声音传了过来。

那天晚上,附近当铺的老板拿着一个大包袱来到阿君的家里。致完悼词之后,他对阿君说道:“前些日子,你出嫁的时候,金助说要给你准备嫁妆,在我这里借了一些钱。他也没交过利息,当时典当的东西已算死当,我可以自由处置了。可是,我想这东西对你可能很重要,因此我们商量了一下,便没有把这东西处理掉。我一想啊,反正这电车公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