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埋没(第4/7页)

把夫人的这些牢骚写成文章,真的很难。

“收到信好久了,我都没回信。我家既然是做文字生意的,不能连封信都写不了啊。请你帮我都写出来。我也不能去拜托别人。”

豹一听她这样说,有些不知道怎么是好,但是突然明白园井为什么会那么努力工作了。这时,他突然感到周围的空气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想要赶紧逃离这里。但是,他却没有勇气这么做。帮社长夫人写完信之后,他开始继续写封条。辞掉这里的事情,也找不到别的工作。豹一忍不住为自己的懦弱感到羞愧。

第二天,报纸印刷出来之后,便要寄送出去。每份报纸一共有八张,首先要按照页码两张两张地放在一起,然后再把每份报纸叠起来,在上面缠上封条,用糨糊粘上。报纸一共四千份,若在傍晚之前不能寄送完毕,便赶不上发行日期,社长、社长夫人、园井、园井夫人和豹一五人一起上阵。豹一按吩咐负责叠报纸,但是要将八张报纸整齐地叠起来,也需要很大的力气。还没有叠到一百份,手掌上的皮就已经被磨破了。豹一发现窗边有一个牛奶瓶,便拿过来压折痕,这样就稍微轻松了一些。叠到一百份之后,豹一把报纸堆在地上,然后穿着拖鞋在上面踩折痕。他一脸沮丧,一会儿前踩踩,一会儿后踩踩,一边踩,一边茫然地抬头看着天花板。

因为是分工协作,所以一刻也不能歇着。豹一忙得晕头转向,连哈欠都没时间打,突然想起卓别林的电影《摩登时代》(还以为自己是个记者,简直就是工人嘛。)

他想到中午可以休息一会儿,心里才稍微感到些许安慰。豹一心想:等钟声一响,就赶紧跑出去,到咖啡馆喝一口冰咖啡,然后躺在椅子上眯一会儿。但是,到了中午也没能休息。他不得不一边嚼着面包一边继续工作。

“别客气,吃吧。”

社长每说一句,自己都得一一道谢。豹一觉得自己真的好可怜。下午的阳光像往常一样执着地照了进来。额头上渗出的汗珠顺着眼睑往下流,简直就像在流泪。豹一不知不觉间大声唱起歌来。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连自己都感到惊讶。若非如此,恐怕无法做完这件机械性的工作,但是要像动物一样大声吼叫,也着实让他感到难堪。

突然,有人敲了一下他的肩膀。那种身体像飘在空中的甜蜜快感突然消散,眼前亮了起来。他好像站在那里打起了盹。醒来的那一瞬间,手就条件反射似的开始叠报纸。

“现在可不是打盹的时候,打起精神来。”

这时,豹一突然想将牛奶瓶摔碎在地上,甩手不干了。

“受到这样的侮辱,还想继续在这里干下去么?这里不仅令人讨厌,还侮辱人。”豹一的眼中发出许久不曾出现的光芒,瞪着房间里的一切。但是,看到忙着往封条上糊糨糊的社长夫人时,豹一眼中的这束光一下子消失了。他看到社长夫人头上那枯燥的头发时,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离开这里,暂时又要失业。那你还有什么脸面对母亲呢?”豹一握紧手中的牛奶瓶,压起报纸的折痕,“想到母亲,便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

但是,浮现在脑海中的这个想法,连他自己都感到意外。一直以来,自尊心是他进行所有行动的动力。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能够如此轻易地将这种自尊心抹杀。

“可能是因为昨晚睡得少——”豹一本人也对自己的点头哈腰惊讶不已,脸一下子变得苍白。

月底,报社按照实际工作的天数发了工资。去掉电车费和中午的饭费,就剩不下几个钱了。当豹一从社长的手中接过一个用写烂的旧信封做成的工资袋,看到上面写着“毛利君”几个字的时候,心头不禁涌起一种屈辱的感觉。

“我一直卑微地忍着,难道就是为了这个么?”想到这一点,他便觉得受不了。“不,工资不是问题。忍气吞声地工作就是我的义务。”他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但是,当他把这些钱拿回家给母亲的时候,母亲的表情让他觉得自己做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像你这样脾气不好的孩子,也能好好工作啊。真是太难得了。”

“是呢。”豹一笑着用大阪话说。

“发了工资,给自己去买身西装吧。”

“不用,没事。穿这个就行。”

之前他一直穿着高等学校的制服上班,就改了一下上面的扣子。他原本就是个爱面子的人,非常清楚那样穿很不好看。但是,他却觉得自己不能乱花钱,一直忍着。由于母亲不停地劝说,他便决定用分期付款的方式订做一套西装。

豹一穿上条纹衬衣,系上一条土气的领带,把上衣的两个纽扣都扣好,便颇有些上班族的样子了。他第一次穿成这样赶到报社时,紧张得浑身都是汗。社长看见他的打扮,露出一脸惊讶的表情。“哎呀呀。”社长当时只穿了一件兜裆布。

穿着新置办的西装上班,豹一觉得很难为情,便以天热为由,上下班时把上衣脱下来搭在肩上,这才感觉心情舒畅了很多。但是,笨手笨脚的他总也打不好领带,走路的时候总是不时地用手摸一下领结。因此,无论是谁都能非常容易地看出其中的端倪:他要么是一个爱美的男子,要么便是一个刚开始穿西装的人。

“第一次穿西装的心情,就像是在办丧事的日子去理发一样。”

好长一段时间,西装的事情一直无法让豹一释怀。无论是坐电车,还是走路,他总是有意无意地留意别人的西装。也就是说,他总是会盯着那些比自己年纪大的人,也就是上班族。

他经常根据外表给别人下结论。比如:“那个公司职员模样的男人,晚上睡觉时好像不把裤子压在被子下面。”自然而然地,豹一的内心也越来越像个上班族,想法也越来越复杂了。如果非要说这些变化当中有什么值得称道的,那便是他不会再站在帽子店的橱窗前挑选草帽了。

天黑之后,他无精打采地回家,养成了低头走路的习惯。

“身心俱疲,身心俱疲。”豹一常常一边走一边小声嘟囔。在三高上学的时候,汉文老师曾经说他“你身心俱堕落”。有时,在无意间,他会想起当时老师说的那句话。当时他听了老师的评价,还在教室里哈哈哈地笑。现在他已经没有了那时的朝气。

他每天都在焦急地等待周日的到来,就好像在拼命地游泳,想要早一点儿到达终点。但是,有时周日赶上报纸邮发日,心情就会变得十分沮丧。这样的话,周日也不能休息,要叠报纸一直叠到深夜,再把报纸装到二轮拖车上送到邮局去。第二天,他也没有勇气去申请补休。一连工作了两个星期,终于等到一个休息日,他便去曲艺社听相声,在那里毫无意义地哈哈大笑,那样子真是可悲。到了月底,他偏偏又在心中悄悄地期待社长给自己加薪,那样子便越发显得可悲。他觉得自己干活如此卖力,连自己都感动不已,而且自己写的新闻稿比有着多年写作经验的社长写得还好,因此心中便隐隐地有了一种期待,以为社长或许会给自己加薪。但是,社长还是那么吝啬,依然会为了一张五厘(的)的邮票而勃然变色。由于豹一经常浪费稿纸,因此别说加薪了,社长还想随时找个借口少发他一些工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