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的思念(第2/6页)

在我八岁那年,有一次,母亲实在拿我没办法,就跟我说:“你不是我亲生的,是收养来的!”我却喜出望外,大脑变得异常兴奋。“我不是这个凶婆娘的亲生孩子!”当我一个人的时候,当我躺在床上的时候,我就想象自己的亲生母亲,思考她会在何地。光想想就让自己觉得很幸福。家里的女佣人中有一个十分疼爱我的,我会经常问她自己的亲生父母到底是谁,不停地问。这件事最后传到了母亲那里。好多年后听母亲说起这件事,她说当时听说了我的做法后她很恐慌。二十年后,母亲成了这个家里跟我关系最好的人。当我长大,可以站在母亲的立场体谅她时,她也明白了我的脾性。我想现在没有人比我更爱母亲了,我爱她,甚至可以为她舍弃自己的生命。而当时家里最了解我的性格的是我的一个姐姐,她是父亲前妻生的第三个女儿。最大的那两个一直想杀了我的母亲,这个姐姐虽然也不受我母亲待见,可是却很依赖母亲,所以当时的她最了解我的性格。有一次我冒着狂风去海边,迎着汹涌的海浪捡回了蛤蜊,只是因为母亲说过想吃蛤蜊。虽然儿子冒着生命危险从海里捡来了蛤蜊,可是母亲并没有把这当回事情,甚至看都不看我一眼。我恶狠狠地看着母亲,耸着肩膀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那个时候,姐姐悄悄进到我的屋里,抱着我哭了起来。我一直最爱的就是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一直到她死去,我对她的爱都不曾放下。一直到今天,我都忘不了这个姐姐,还有那个女佣。在当时的家里我感到只有她们是爱我的,在其他人那里我没有感受到任何的爱。

与生活环境相比,我一直相信自己性格中的很多东西都是先天存在的。我现在能意识到其中的一部分遗传自母亲,而另一部分应该是来自父亲。我不了解我的父亲,就试着读他的传记,想从中找到自己的影子。我读到了很多让我不愉快的东西,父亲有很多被世人赞赏的优点,在我身上却演变成了不折不扣的缺点。这些缺点就像是父亲留下的对我的不满,时时刻刻深深地刺痛着我。

从传记的叙述看,父亲是一个诚实的人,总是遵守约定,从不说谎。父亲会为他人解囊相助,从不计较个人得失,父亲总是与人为善,将自己的得失置于身后。这些就是父亲为人处世的真实情况。而我真实的所作所为却正好跟父亲的做派相反。父亲是一个不会做坏事的人,因为他想得到世人的赞赏,所以他为此牺牲了自己。我一直都是这样认为。

然而,我青少年时代印象中的父亲却是一个胸怀狭小的人,甚至狭隘得让人为之悲叹。那时我总觉得他表面上是一个豪爽、恪守本分之人,可实际上也是一个坏人。

我曾感觉父亲是一个几乎和我没有多少关系的老人,可为什么又认为他胸怀狭小呢?东京大地震那年我住在东京,当时父亲已经重病在身,卧床不起。记得地震的时候我正在玩扑克占卦的游戏,屋子忽然开始晃动,墙皮落到了扑克牌上,我急忙起身逃了出去。刚到外面屋门就倒了,墙上的画、拉门都掉了下来,我左右躲避着坠落的物体,逃到了院子里,这时屋顶的瓦片也开始掉落。我想起父亲还在卧室里,急忙又返身回去,看到房子里壁龛上的框架已经落了下来,父亲正抬手用力托着那个东西,此后这一幕一直留在了我的脑海里。

记得地震后的第二天,父亲让我去慰问一些遭受火灾的人,我去了加藤高明(得)家和若槻礼次郎(家)家。在若槻礼次郎府上最后我只是留了一张名片,而在加藤高明家我却见到了他本人。面对一介中学生的我,他以极为客气的语气询问了我很多关于家父身体的情况,当时的具体谈话内容现在已经无法记得。尽管谈话被忘得一干二净,但我记得他是一个身材魁梧的人,像是遁入佛门的大和尚,脸又长又大,有弧度,简直就像是一个秃头海怪似的。就是这样一个很有脸面的大人物,却让我觉得与他之间毫无距离感,我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种童真。我父亲性情古怪,总是板着脸,在这方面他跟父亲多少有些相似的地方,甚至父亲看上去更具童真。不过,父亲身上那种本来可以与我擦出火花的童真,我丝毫没有感觉到。父亲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已经没有了梦想的成年人。加藤高明身上的童真却莫名其妙地打动了我,让我感觉很自在。那一刻,我更加痛感父亲的胸怀之小。那一年,我十八岁。

当时我家客厅里挂了一块匾,上面写着“七不堪”几个字,父亲很喜欢它。字是一个中国人写的,“七”一点都不像“七”字,像是“长”字,很多人看了都会读成“长不堪”,客人这样读了之后都会感到不好意思久留。这个东西说来实在有些奇怪,父亲却以此为乐。如今,他成了父亲留给我的唯一遗物,我将它挂在了客厅的墙上。除此之外,父亲曾经让人刻过一块藏书印,上面雕刻着“亦可换作子孙酒”的文字,他对此也颇为珍爱。父亲这么做并不是想要炫耀,也许是出于真心喜爱吧,我大致也有过与此想通的心境。某些东西并不是内涵丰富之物,我喜欢展示某些东西也绝不是炫耀,只不过是出于文人骚客的一种习惯性的心境而已。我有时也会变得孤独,惆怅,变得冷漠。

除了众议院议员之外,父亲还担任了报社的社长以及证券交易所的理事长,如果想要中饱私囊的话,完全可以从中得利,但他却从没有动过半点儿私心。此外,父亲还曾被推举为政务次官,他却把这个机会让给了自己的后辈。他做所有的事情都是这样有原则,反而让我觉得他做事不是出于真心,不是一个真正坦率的人。作为他的儿子,我遗传了他的这种性格,所以我深深明白这一切。父亲在酒桌上喝酒时十分豪爽,陪酒时总能让人喝得酣畅淋漓。但是听说他酒后从不会与女人乱哄作一团,在这方面他比我更懂得君子之道,我总是拿不上台面,这方面说出来都有些丢人。但是,尽管如此,我却仍然没有喜欢在酒桌上豪爽而得体的父亲。

在父亲的传记中,一句父亲说过的话让我很难忘。那是父亲作为交易所理事长所说的一句话,他说:“如果要帮人调解纠纷,即便通宵达旦,也一定要一口气把事情解决掉,然后当场让他们签字画押。如果不是这样,可能一夜过后双方的想法产生变化,一切就会回到起点。”我曾经帮尾崎士郎(旦)和竹村书房做过调解人,从中斡旋后,双方达成了和解。但是因为偷懒,我没有让他们当场签字画押,结果第二天就收到了尾崎士郎寄来的快递,事态又回到了原点。所以我深深地体会到父亲的这句话是至理名言。我看到了一个和父亲走在同样人生轨迹上的自己,这让我失落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