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 牧歌(第4/7页)

接近傍晚了。西边的天空交汇着金色和烟灰色。大部分村民做完工,正往家走,毕司沃斯先生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溜边走,有时候还要藏到排水槽里。他不为人察觉地到了自家的后院。他看见贝布蒂在小屋和牛棚之间的台子上用烟灰和水清洗珐琅、铜和锡制的碗碟。他藏身到木槿树篱笆后面。普拉塔布和普拉萨德回家了,他们嘴里噙着草叶,头上的软毡帽被汗水浸透了,脸带着阳光留下的晒痕和汗水的污迹,腿上沾着白色的泥块。普拉塔布解开缠在他脏兮兮的长裤上的白色棉布,开始以十足的成年人的得体架势脱下衣服,然后用葫芦瓢从一个黑色的大油桶里舀水浇到身上。普拉萨德站在木板上清理腿上的泥块。

贝布蒂说:“你们得在天黑前弄些木柴来。”

普拉萨德不耐烦起来;似乎因为在剥除腿上泥块的关系,他失去了成年人的冷静,把帽子摔到地上,像一个孩子那样叫喊起来:“你干吗现在让我去?你干吗每天都叫我?我不去!”

拉各胡走到后院,一只手里拿着一根没有完工的手杖,另一只手上拿着一根冒烟的金属丝,那是他用来把图案烧到手杖上用的。“听着,孩子,”拉各胡说,“不要以为你能挣钱了就觉得自己多了不起。照你妈说的做。在我用这手杖抽你之前赶快去,即使手杖没有做完我也可以抽你。”他一边开着玩笑一边微笑着。

毕司沃斯先生局促不安起来。

愤怒不已的普拉萨德捡起帽子,和普拉塔布一起向前屋走去。

贝布蒂端起盘子朝前面阳台上的厨房走,她和德黑蒂要在那里一起做晚餐。拉各胡走回前院的篝火处。毕司沃斯先生从木槿篱笆钻进去,跨过那条窄窄的浅浅的排水槽,灰黑色的排水槽咯咯地响着,混合着从洗涤台流过来的夹杂着灰烬的水和普拉塔布泥污的洗澡水。然后他朝房后小小的阳台走去,那里有一张桌子,是小屋里唯一一件真正出于木工之手的家具。他从阳台进入他父亲的房间,穿过挂帘钻进了床底下——所谓床就是几块搭在竖直地陷进地里的圆木上的厚木板——他开始等待。

这是一种长久的等待,但是他忍耐着,并没有觉得丝毫不适。床底下的旧衣服、尘土和干茅草的味道混合成了一种强烈的霉味。为了打发时间,他懒洋洋地试图把一种气味同另一种气味分开,同时竖起耳朵倾听着屋里屋外的动静。那些声音听起来遥远又富于戏剧性。他听见他的哥哥们回来,把他们拾回来的干木柴扔在地板上。普拉萨德仍然愤愤不平,拉各胡警告着他,贝布蒂哄劝着。然后突然,毕司沃斯先生警觉起来。

“哎,拉各胡?”他听出来是达哈里的声音,“你那小儿子呢?”

“穆罕?贝布蒂,穆罕在哪里?”

“我想是和达哈里的小牛在一起吧。”

“哦,他不在。”达哈里说。

“普拉萨德!”贝布蒂喊道,“普拉塔布!德黑蒂!你们看见穆罕了吗?”

“没有,妈妈。”

“没有,妈妈。”

“没有,妈妈。”

“没有,妈妈。没有,妈妈。没有,妈妈。”拉各胡说,“你们以为就是问问吗?还不快去找他。”

“哦,天哪!”普拉萨德叫喊道。

“还有你,达哈里。这是你的主意,让穆罕看管你的小牛。我要你负责。”

“我看地方官可不是这样看,”达哈里说,“一条小牛就是一条小牛,而对于一个不如你富裕的人来说……”

“我敢说不会出什么事情的,”贝布蒂说,“穆罕知道他不能靠近水。”

一声悲号把毕司沃斯先生吓了一跳。那是达哈里发出来的。“水,水。哦,这个不祥的男孩。让他的父母倾家荡产还不算,他现在又破我的财。水!噢,穆罕妈妈,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水?”拉各胡似乎困惑不解。

“水塘,水塘,”达哈里哀号着,毕司沃斯先生听见他朝左邻右舍叫喊,“拉各胡的儿子把我的小牛弄到水塘里淹死了。一头上好的小牛。我的第一头小牛。我唯一的一头小牛呀。”

交头接耳的人群很快围拢过来。许多人那天下午到过水塘;相当一部分人看见一头小牛在那里徘徊,一两个人甚至看见过一个男孩。

“胡说!”拉各胡说,“你们这群撒谎的人。我的儿子不会到水边去的。”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说:“梵学家尤其禁止他靠近自然的水。”

运货马车夫拉克汗说:“可是这人也太不像话了。他似乎一点也不关心他儿子有没有淹死。”

“你怎么知道他想的是什么?”贝布蒂说。

“别管他,别管他,”拉各胡说,带着一种受伤的宽容的口吻,穆罕是我的儿子。至于我是否关心他的死活,那是我的事情。”

“那我的小牛怎么办?”达哈里说。

“我不关心你的小牛怎么样。普拉塔布!普拉萨德!德黑蒂!你们看见你们的弟弟了吗?”

“没有,父亲。”

“没有,父亲。”

“没有,父亲。”

“我去潜到水里找找他。”拉克汗说。

“你也太爱现了。”拉各胡说。

“噢!”贝布蒂叫喊起来,“别吵了,赶紧去找孩子吧。”

“穆罕是我的儿子,”拉各胡说,“如果有人要潜到水里找他的话,那非我莫属。我向上帝祈祷,达哈里,当我潜到水底时我会找到你那条不幸的小牛。”

“证人!”达哈里说,“你们都是我的目击证人。他这话要在法庭上再说一遍的。”

“到水塘去!到水塘去!”村民们这样说着,这个消息被大声说给那些新凑过来的人,“拉各胡要潜到水塘底找他的儿子。”

藏在床下面的毕司沃斯先生,起初还高兴地聆听着,然后就开始忧惧了。拉各胡走进房间,喘着粗气朝着村民赌咒发誓。毕司沃斯先生听见他脱了衣服,把贝布蒂喊过来给他全身涂满椰子油。她过来帮他涂了油,然后他们一起离开房间。路上传来人们叽叽喳喳的议论和脚步声,然后,声音渐渐地消失了。

毕司沃斯先生从床底下钻出来,惊慌地发现小屋没有一点亮光。隔壁的房间里有人开始哭泣。他走到门口去看。是德黑蒂。她从墙上的钉子上取下他的衬衫和两件背心,把它们贴在脸上。

“姐姐。”他悄声说。

她听见他的声音,然后看见他,她的哭泣随之变成了尖叫。

毕司沃斯先生手足无措。“没事的,没事的。”他说。但是他的话毫无用处,他走回父亲房间。他走的正是时候,因为那会儿萨德胡,那个隔两座房子相邻的老人,走进来问出了什么事情,他说话的时候牙缝之间嘶嘶地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