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四章 寄身喧嚣(第4/17页)

一天傍晚,他穿着背心短裤躺在斯林百金床上看书,试图不理会寄宿孩子们的嗡嗡声和尖叫声,以及W.C.塔特尔的新唱片。那张唱片是一个叫鲍比·布瑞恩的美国男孩唱的《当河上出现彩虹的时候》。有人走进房间,毕司沃斯先生背冲着门口,在一片喧哗之中,他懊恼地高声询问是谁挡了他的光线。

是莎玛。“快起来穿上衣服,”她兴奋地说,“有人来见你。”

有一刻他惊慌失措。虽然他一直对自己的地址保密,但是自从他成为贫困调查员之后,就不停地有人跟踪他。有一次,他刚刚从家里推出自行车,就撞见了一个申请救济的人。他假装自己是在做调查,为了做得更逼真,他当街访谈并记录了那人的一些情况,保证会尽快前往调查,终于摆脱了纠缠。

此时他回头一看,发现莎玛在微笑。她的兴奋中夹杂着一种自我满足感。

“谁?”他问,从床上跳下来,髋骨磕在餐桌上。站在桌子和床之间,他无法弯腰找自己的鞋子。他又小心地坐在床上,摸索出一只鞋。

莎玛说要见他的人是矮山来的寡妇们。

他放松了。“我不能在外面见她们吗?”

“她们有私事。”

“但是我怎么可能在屋子里面见她们呢?”这是个问题。寡妇们将不得不站在门口,而他则要被迫站在床和桌子中间的狭窄的过道里。无论如何,现在是晚上了。他拽出枕头下的棉布床单裹在身上。

莎玛出去叫寡妇们进来,五个寡妇几乎同时涌了进来,她们穿着最好的衣服,脸上因为日晒雨淋而十分粗糙,神情严肃且举止诡秘,就像每次她们有所谋划时的样子,虽然所有的谋划都失败了:养鸡场,牛奶场,养羊,种蔬菜。

毕司沃斯先生把被单一直裹到胸前,抓搔着他的一只赤裸松弛的胳膊。“没法让你们坐下,”他说,“除了桌子,没有地方可以坐。”

寡妇们没有微笑。她们的严肃感染了毕司沃斯先生。他不再抓挠胳膊,把被单掖到腋下。只有莎玛一直微笑着,在寡妇们中间,她身上穿的带补丁的肮脏的家常衣服十分醒目。

年长的寡妇苏诗拉走到床脚,开了口。

她们能不能领取救济?

她不慌不忙,显然经过考虑。

毕司沃斯先生尴尬得无法回答。

当然,苏诗拉说,她们不可能都拿到救济,但是能不能有一个人领取呢?

这是不可能的。无论她们怎样困窘,她们是他的亲戚。但是她们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大老远地从矮山赶来,他不能就干脆地拒绝她们。“那你们的姓名呢?”他问。

她们已经考虑过了。不提图尔斯的名号。她们可以用夫姓。

毕司沃斯先生迅速转着脑子。“但是那些读书的孩子呢?”

她们连这个也考虑到了。苏诗拉没有孩子。至于照片:面纱加上眼镜和一些脸上的饰物,不会让人认出她来。

毕司沃斯先生想不出其他有效的拒绝理由。他慢慢地抓挠着自己的胳膊。

寡妇们严肃地盯着他,然后开始用谴责的目光盯着他。随着他的静默,莎玛脸上的笑容变得牵强,最后,连她也用谴责的目光盯着他。

毕司沃斯先生拍了拍他的左胳膊。“这会让我丢饭碗的。”

“但是那次,”苏诗拉说,“你当‘营救者’的时候,你给你的母亲、你的哥哥们和所有的孩子都发了代币。”

“那不一样,”毕司沃斯先生说,“我很抱歉。真的。”

五个寡妇沉默了。有相当长时间,她们一动不动,瞪着毕司沃斯先生,一直到她们的眼睛空洞无神。他避开她们的眼睛,摸索着香烟,拍打着床铺,直到火柴盒发出咔嗒的声音。

苏诗拉开始长长地叹气,寡妇们盯着毕司沃斯先生的前额,一个接一个地叹气,摇起头来。莎玛恼羞成怒地瞪了毕司沃斯先生一眼。然后她和寡妇们走出门去。

楼上有一个孩子在挨打。W.C.塔特尔的留声机在播放“在一个夜色甜美的晚上”。

“我很抱歉,”毕司沃斯先生冲着最后一个寡妇的后背说,“但是我会丢工作的。抱歉。”

他真的感到抱歉。但是即使她们不是他的亲戚,他也无法让人相信她们需要救济。这个女人住在她母亲的领地里,住在她母亲的三座房子中的一座房子里;她的一个弟弟在英国学习医科;而她的另一个弟弟在南部的势力越来越大,他的名字常常出现在报纸上,出现在闲言八卦栏目里;他也因为商业贸易和政治言论出现在新闻栏目里,还有他做的流行广告(“特立尼达图尔斯剧院自豪地推出……”),怎么可能有人认为这个女人需要救济呢?

不久之后,毕司沃斯先生又遇到了另一个让他心烦意乱的请求。请求他的是阿扎德的哥哥布罕戴德。自从布罕戴德为了他那个情妇离开波各迪斯的酒屋,来到西班牙港之后,毕司沃斯先生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他只是从布罕戴德的儿子杰格戴德那里听说布罕戴德生活困窘,忍受着贫穷的煎熬。他们是亲戚,毕司沃斯先生同样也无法说服别人给他救济,因为他的弟弟是这个殖民地最富有的人之一。

布罕戴德给了他一个在市中心的地址,不了解这个城市的贫民窟的人还会以为布罕戴德是可可或者糖的经销商,一个掌管进出口买卖的国王。实际上,他住在一间介于东部物资进口商和糖及干椰子肉出口商之间的廉价公寓里。那是一座西班牙老式建筑。公寓的正面直接连着人行道,墙上有很多地方的灰泥都剥落了,形成不规则的形状,窄小的窗户上装着破裂的百叶窗,还有两个生锈的铁阳台,直接通向人行道。

从出口商的仓库那里传来干椰子肉的恶臭和袋装糖的浓烈气味,那种气味和糖厂以及毕司沃斯先生记忆中小时候水牛池塘的甜臭味不同。进口商的仓库弥漫着各种辛辣香料的气味。路上散发着尘土和稻草以及牲口的屎尿气味。排水沟里每一处有阻碍垃圾的地方都泛着涟漪,漂浮着白色的浮渣,像牛奶煮后漂起的薄膜,散发着一股刺鼻的酸臭,在阳光的炙烤下让人窒息。当毕司沃斯先生拐进公寓和出口商仓库之间的拱门时,这股气味仍然尾随着他。他把自行车靠在冰凉的墙上,赶开从出口商那里的糖袋上飞过来的蜜蜂,走上一条鹅卵石小路,小路的旁边有一条浅浅的呈黑绿色的排水沟,在暗处闪着微光。小巷通向一个铺平的比小巷略宽的院子。院子一边是出口商的高墙,另一边是公寓的墙,墙上黑洞洞的窗户挂着肮脏的窗帘。一条倾斜的水管滴着水,落在长满苔藓的水池里,然后流到排水沟里;在院子的尽头,有一间乱丢着报纸的厕所和一间没有顶的浴室,厕所和浴室的门都敞开着。院子上面是蔚蓝的天空。阳光斜斜地照射在出口商的高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