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五章 虚空(第4/11页)

他们在安全的地方游了泳。

(后来阿南德告诉毕司沃斯先生,尽管罗基小姐说她根本没有打算游泳,她其实带了游泳衣。)

他们打开大篮子,在椰子树树荫下的干沙地上吃饭,树荫下很危险。(“将有大约超过一百万个椰子在今天落在东部海岸上”,这是毕司沃斯先生给《特立尼达卫报》就干椰肉产业写的一篇华而不实的特写开头。)

然后他们开车朝无忧宫驶去,沿着狭窄陡峭的道路,路两边是黑压压的灌木丛。时不时地会突然瞥见一些小村庄,孤零零的,毫不起眼。海一直追随着他们。虽然看不见海,却可以听见它在不停地咆哮。海风不断地扫过树林,摇摆的灌木丛仿佛跳跃的绿色羽毛,上面是高远的天空。他们不时瞥见海的一角:如此近,如此没有尽头,如此鲜活,如此壮观。如果他们不小心从路上冲进大海里会怎么样呢?

那天晚上将会发生这样一个插曲,当坎姆拉从梦游中醒来时,发现自己陷入新的恐慌,在山顶上这高大的空荡荡的房子里,周围一片漆黑,大海在远处翻腾着,椰子树和着风势咆哮着,而她却忘记了哪一间屋子是他们一起睡觉的房间。

他们在临近黄昏时到达目的地,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在四周看看了。罗基小姐和司机开着别克车回去了,他们独自留在一座大房子里度假,彼此都羞涩起来。夜晚尤其让他们感觉不自在。他们待在陌生的、霉味扑鼻的、四壁光秃秃的客厅里,围坐在油灯旁,大篮子里的食物不再新鲜,倒人胃口,前天从乳品店里买的奶酪开始变质。房子很大,足够让他们每人单独住一间;但是外面的喧嚣,孤寂,周围陌生的黑暗让他们挤在一间屋子里。

早晨,风和海欢迎着他们。阳光照亮了他们所在的地方。风和海咆哮了一个晚上,但此刻它们是新鲜的,预示着新的一天。孩子们走在山顶潮湿闪亮的草地上,在摇摆的椰子树的缝隙间闪现的大海就在他们的脚下,他们的脸和手开始因为盐分变得黏糊糊的。

他们逐渐不再害羞。他们到空无一人的海滩去,海滩上半埋着一些从海那边漂过来的不知名的树木残枝。越过摇摆的潮水带来的残枝,泛着涟漪的沙地上有沙蟹挖出来的一个个小洞,那是些小小的紧张的生物,和沙滩一个颜色。他们探访了带着法语名字的地方:布朗诗苏梓、麦特劳特,还去了桃口和撤利比亚海湾。他们摘杏子吃,吸吮果实,然后嚼碎杏仁。在这样一个荒芜遥远的地方,很难想象这个地方是私有产业。他们在路边的树上摘鲜艳的红色腰果,吃了果肉之后把坚果带回房子里烘烤。时间很充裕。有一次他们遇见一群讲法语的渔民,还有一次他们看见一群打扮考究的喧闹的印度裔的年轻人,其中一个询问了米娜、赛薇的名字,毕司沃斯先生意识到作为父亲的他又有了一项新责任。傍晚,在风和海的咆哮声中,他们玩扑克,他们已经开始习惯风声和海浪声了。他们在房子里发现四副扑克牌。

他们还有另一个新发现,在一个装满罐头食品的橱柜里有撒拉伯斯食盐。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装在罐子里的食盐。他们知道在商店里卖的食盐是粗糙潮湿的,但是这罐子里的食盐细而干燥,而且就像罐子上画的那样好用。

他们忘记了在西班牙港的房子,他们在这座山顶的房子里四处探寻。似乎这世界上除了他们再没有别人,除了风和海以及他们自己再没有其他东西。他们听说在没有云的晴天可以看见多巴哥,但是他们始终没有机会看见。

别克车来接他们了。

当他们坐在车上返回西班牙港的时候,他们忘记了独处时的那种拘谨。他们要回到那两间屋子里去,他们将重新适应城市的人行道、房子下面糟糕的水泥地板、房子里的嘈杂和争吵。在他们出发时,他们曾经害怕到达目的地,害怕到达一个陌生的地方;现在他们害怕返回他们熟知的世界。但是他们都谈论着与此无关的话题。莎玛讲述着晚餐,想起她什么食物都没有准备。汽车停在东部大路的一家商店门口,他们坐在这辆由司机驾驶的汽车上,享受了片刻的虚荣。

西班牙港没有人迎接他们。他们到达时已经是傍晚。学习者和读者们都在读书学习。一切都和他们离开的时候一样:微弱的灯光、长桌子、一些学习者用心背书的喃喃声。只是房子变得更低矮,更黑暗,几乎让人窒息。起初没有人理会他们。但是不久就开始有人询问,探询他们是否遇到了什么不幸,因为回来的忧伤让他们变得暴躁易怒。

那荒野真的存在吗?房子仍然在山顶上吗?风是否仍然吹得椰子树呻吟?海浪是否拍打着无人的海岸?就是在夜晚的这个时候,从遥远的地方漂来了黑色的浆果、树枝和海草吗?

他们入睡时脑海里仍然响彻着海和风的咆哮。第二天早晨,他们在人声嗡嗡的房子里醒来。

毕司沃斯先生没有立刻就开始监督做篮子的农民。没有人给他唱歌。他也没有鼓励任何人建造好一点的棚屋或者从事家庭手工业。他开始地区调查,挨家挨户地询问并填写罗基小姐准备的问卷。他访问的大部分人都受宠若惊。还有一些人疑惑不解:“谁派你来的?政府吗?你以为他们真的关心吗?”有一些人更加迷惑:“你的意思是说他们专门雇你干这个?就只是为了发现我们生活得怎么样?但是我没有什么可奉告的,伙计。”毕司沃斯先生暗示调查比他们想象得更有意义;在这些人的逼迫之下,他不得不撒谎。这就像是采访那些申请救济的穷人,不同的只是除了他自己最后拿到薪水之外没有人得到救济。他干得不错。在薪水之外,他还可以要求生活费和差旅补贴。很多傍晚他不得不放弃看书,计算他的生活费和补贴。他填写一张表格,上交表格,几天之后得到一张代金券。他拿着代金券到财政部去,和一个好像在动物园笼子里的人交换另一张代金券。那张代金券因为多次经手已经软塌塌的,用各种颜色做着标记,写着大写字母缩写,签着名,盖着戳。然后他拿这张代金券到另一个笼子里换取真正的钱。这很费时间,但是去财政部让他感到他终于成为这个殖民地有钱的一员了。

他发现他的新收入很快就花费在新的地方,攒下来的没有期望的那么多。赛薇需要上更好的学校,家里的食物应该改善,阿南德的哮喘需要治疗。而且他决定——莎玛也同意——现在应该为他的新工作给他买一身新西装。

除了他去参加葬礼穿的哔叽西装,他从来就没有一身像样的西装,于是他满心欢喜地订做了他的新西装。他发现自己对服饰极为挑剔。他对布料的原料和质感以及衣服的裁剪吹毛求疵。他喜欢试穿衣服:粗缝着白线的布料散发出烘烤的味道,裁缝毕恭毕敬地不断修改他的裁剪。第一套西装做好之后他决定立刻就穿上。衣服扎着他的小腿,让他很难受,还有一股新的味道。当他低头打量自己的时候,那一片褐色看上去古怪而刺眼。但是镜子又让他重拾信心,他克制不住,想要立刻展示他的新西装。在奥弗有一场特立尼达岛内的板球比赛。他并不懂比赛,但是他知道比赛的时候总是会积聚许多人,店铺和学校也因为这些比赛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