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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还好,我们下星期要搬新家了。”

“噢,真的。在哪儿?”她对实习生说:“高一点。尽量拉开,把位置让出来。”

“避暑山庄,北区的一个新地段。”

大腿背面的肌肉已经剥离得差不多了。她说:“我好像听说过。你的夫人一定很高兴吧。”

现在骨头已经暴露出来了,血红色的硕大切口大张着。麻醉师答道:“她都乐得不知该怎么表达了——买地毯,选窗帘,还有别的东西。就是有一个问题不好办。”

露西用手指绕着股骨摸,松解并提起周围的肌肉。为了能让学生看明白,她说道:“你们可能已经注意到我把肌肉尽量推开。这样我们就可以把截肢的部位定得相对高一点,等一会儿把肌肉放下来,就可以完全把骨头包住了。”

一层层的肌肉叠起来,靠着两把拉钩,实习生有些拿不稳了。露西帮他调整了一下位置。他嘀咕道:“下一台手术,我要带三只手过来干活。”

“锯,谢谢。”

再一次,器械护士已经准备好了,她把锯的把手放到露西伸过来的手掌里。露西又接着刚才的话问麻醉师:“什么问题不好办?”

露西把锯齿尽量往上放,前后短促地推动着锯,它最后简直是在震动了。在锯齿咬进骨头时,发出吱吱咯咯的单调、钻心的响声。麻醉师答道:“钱的问题。”

露西大笑起来。“我们得让你再忙一点——多给你安排点手术。”她已经锯了一半了。它看起来是比有些骨头要难锯一些,年轻的骨头当然要更硬一点。突然一个想法闪过她的心头:这样悲剧的时刻,我们几个人却在这里闲聊,开着玩笑,说着家长里短。最多再用一两秒钟,这条腿就要断了。这个年轻的女孩子,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这一辈子就此便失去了生命的一部分。她再也不能像其他人一样,自由自在地奔跑、跳舞、游泳、骑在马背上,或者无所羁绊地做爱了。最终,有些事情她还是可以做到的,其他事情靠着工具和努力也能勉力完成。但是世界再也不是最初的模样,原先无拘无束的完整的躯壳,鲜衣怒马、无忧无虑的丰盈年华,一去不复返。悲剧的症结在于,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太早。

露西停了一下。她那敏感的手指觉出快要锯到头了。突然骨头迸出一道裂纹,接着咔嚓一声,就在这最后一刻,在将断未断的半截腿的压力下,骨头彻底碎了。断肢脱离躯体,往手术台上坠下去。露西第一次抬高声音叫道:“接住,快!”

可是已经迟了。实习生抓了一下没抓到,断肢从手术台上滑落到了地板上。

实习医生忘记了自己已经进行过无菌消毒,弯下腰要去捡。露西喊了一声:“别捡!”实习医生有些尴尬地直起腰来。

巡回护士过来,捡起断肢,用纱布和纸包起来。过后,这条断肢将和其他手术标本一起由运送部的工作人员收集起来,送去病理科。

露西对实习生打着手势说:“请把残肢抬起来。”实习生顺从地绕过去,抬起残肢。露西接过器械护士递来的一把锉刀,摸到折断处的骨头棱角,仔细锉起来。她又对学生们说:“记住要把骨头断端锉好,确保没有不平的地方,一旦留有锐缘,这些骨尖会增生,会让病人非常痛。”她头也不抬问道:“我们一共花了多长时间?”

麻醉师回答说,“一共70分钟。”

露西把锉刀还回去。“好的,”她说,“现在我们可以开始缝合了。”到了接近尾声的时候,她一想到等会儿可以去楼下大厅的外科休息室喝杯咖啡,那实在是件幸事。

毫不夸张地说,迈克·塞登斯在薇薇安做手术的期间,整个人一直在冒汗。薇薇安的父母还在伯灵顿,并计划暂时留在这里。塞登斯和拉布顿夫妇一道,他们去了专门给手术病人家属准备的等待区。在此之前,当一大清早医院才刚刚开始运转起来的时候,他在大门口等着他们,把他们带到病房看望薇薇安,但是当时似乎也没什么话可说。薇薇安因为镇静剂的作用已经昏昏沉沉的了。随后,就在他们来了几分钟后,她就被推去了手术室。

等待区安静得让人有些不自在,里面没有什么摆设,就零星摆了几把坐着不舒服的皮椅和漆木桌子。他们三个人连最敷衍的客套话也说完了。亨利·拉布顿,高大魁梧,一头稀疏的铁灰色头发,因为常年待在户外,一脸的皱纹和风霜。他站在窗前俯视着下面的街道。迈克·塞登斯可以猜到,再过一两分钟,薇薇安的父亲会从窗口走过来,回到皮椅子上。然后再过一阵,他会站起来又走回窗边去。因为这个年长的男人就是这样踱过来又走回去,一个多小时都没变过。就跟用温水煮青蛙一样,塞登斯被折磨得快疯掉了。他在心里发疯似的求自己稍微改变一下,要不就走快一点,或者在移动位置的时候换个时间也行。

相比之下,自从他们走到这个房间,薇薇安的母亲几乎都没有动过。她挑了一把高背椅子坐下,这把椅子看上去比别的要稍微舒服一点,她挺直腰板坐在那里,一看就是一直有自觉自律的习惯。安吉拉·拉布顿直视前方,视线似乎落在无限远的远方,她双手优雅地交叠放在膝盖上,这样坐着已经好一会儿了。今天她的脸色比平常要苍白一些,但高高的颧骨显示出其与生俱来的庄重和风度,如同往常一样引人注目。一时间,她看上去似乎不堪一击却又坚不可摧。

自从几天前迈克·塞登斯第一次与拉布顿夫人会面之后,他好几次想起她。她对薇薇安的爱和忧虑看上去似乎没有她的丈夫那么明显。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塞登斯感受到她深沉的情感,或者说是更为深重的爱。他还猜想着,虽然薇薇安的父亲看上去颇具阳刚之气,但她的母亲却是两人之间性格更为刚强的那一个。她才是两人多年的婚姻生活中丈夫一直倚仗的磐石。

塞登斯好奇地猜想他和薇薇安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最后,谁会证明自己是更为坚定,更有耐力的那个呢?他知道,两个人之间从来都不会是旗鼓相当的,总有一个人性格上要更强势一些,总有一个人会牵着另一个人走,甚至两个人爱他人的能力也是不对等的。他也知道,性别的差异跟这些事情的关系微乎其微。女人在头脑和感情上通常比男人要坚定,而所谓的外在阳刚之气,有时候只不过是徒有其表,用来掩饰内里的软弱罢了。

比起他自己,薇薇安的性格是不是更好,也更有勇气呢?塞登斯自从昨天晚上一想到这个问题,就一直思考到现在。他昨天晚上去看她,知道医护人员已经安排好截肢手术了,也知道薇薇安已知晓这一点。看到她的时候,女孩子没有哭,而是微笑着对他说,“进来吧,迈克,亲爱的。”她说:“不要那么闷闷不乐嘛。格兰杰医生已经告诉我了,我已经哭完了,已经过去了——或者至少到明天早上就会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