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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大家你推我攘的时候,他听见咔嗒一声,一把弹簧小折刀一闪而过。罗尼觉得,下回推攘得会更厉害,小刀会拿来割他一下,甚至更糟。他根本没想过,那样做有多不合理,多不公正,因为想了也没用。拥有好几千工人的生产厂就像一个丛林,丛林里是没有王法的,他能做的只有挑准时机,摆明立场。

尽管时间紧迫,罗尼还是在等待一个机会。他感觉会有机会的。果然,机会来了。

周五,一周工作的最后一天,他又被安排去装底盘上的发动机了。罗尼和一个上了年纪的工人被分到一组,这个人是一个发动机安装工,而旁边工位上的人里就有那个梳非洲小辫的工人。

午休就快结束了,流水线马上重新开工,罗尼走了过来。“兄弟,哦兄弟,我有点儿毛骨悚然呢,”这时,梳非洲小辫的工人开口了,“今天要不要给我们大家伙来一个特别的?”他一巴掌拍在罗尼肩上,周围的人都跟着起哄大笑起来。又有人从另一边使劲地拍了罗尼一下。这两下本来可以和和气气的,但是却把罗尼拍得摇摇晃晃、踉踉跄跄,直戳他脆弱的身心。

他等待谋划的时机在一个小时后出现了。重新回到这组后,罗尼·奈特一边干活,一边时刻留意着周围人的动静和位置,一般都是老套路,但也时不时会有点儿变化。

每台发动机都是从头顶用滑轮和链条降下来,移动和卸落都由三个按钮控制——向上、停止、向下。工位上方有一根粗大的电线来控制按钮,操作很方便。平常都是发动机安装工来操作按钮,不过罗尼也已经学会了。

还有第三个人在两个工位之间移动,给另外两个人帮忙——这个人就是那个梳非洲小辫的。

虽然这个活儿干起来较快,但每台发动机的安放都是细致的工作,必须等人人都确保自己的手拿开之后,才能把发动机完全放下来。

在发动机快要对准位置放下来时,燃料管和真空管可能会在底盘前悬挂缠住,这种情况偶尔也会发生,不过故障是暂时的。当发生这种情况时,那个梳非洲小辫的工人就会过来,把手伸到发动机下面,厘清缠住的管线。现在他就在干着这个活儿。而另外两个人——罗尼和发动机安装工则要把手稳稳当当地从机器上挪开。

罗尼一面留意着,找准时机,一面慢慢平移过来,然后伸手按住“向下”的按钮。瞬间,重重地响起“咚”的一声,回荡在车间里,半吨重的发动机和变速箱砸了下来,牢牢地落在下面底座上。罗尼松开按钮,同时,悄悄地溜开了。

有那么千万分之一秒的时间,那个梳非洲小辫的工人没出声,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手,不敢相信这一切,手指已经被压在发动机下面,看不见了。接着,他反复尖叫惊呼着——歇斯底里,鬼哭狼嚎一般,叫得痛不欲生,喊得惶恐万状,叫喊声刺穿了周围一切声响,50米以内干活的人都探出头,心神不安地想看看出了什么事。尖叫声还在继续,撕心裂肺,无休无止。这时候,有人按了警报器,流水线停了下来,又有人按了“向上”按钮,发动机升了起来。发动机一抬起来,尖叫声又达到了一个新高度,越发撕心裂肺、离得最近的工人看着被压扁砸烂的手指头,几秒钟的时间就轧成稀碎,变得血肉模糊,令人毛骨悚然。受伤的工人双膝跪地,有两个人架住他,他身子隆起,面目扭曲,泪水滑落嘴边,语无伦次,呻吟呼号,如野兽一般。还有一个工人面色死灰,伸手去拔下那只面目全非的手,只是人站得远远的。等残余部分清理干净,流水线就又重新运转了。

他们用担架把受伤的工人抬走,从工厂医务室叫来护士,给他注射了吗啡,吗啡起效后,尖叫声才逐渐消失。护士把那只手临时包扎了一下,跟着担架,上了等在门外的救护车,一路上鲜血染红了她的白色制服。

这些工人中间,没有一个人往罗尼的身上看。

过了几分钟,领班弗兰克·帕克兰和一个工厂安全人员开始查问离事发地点最近的那些工人。在场的,还有一个工会干事。

厂方调查人员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似乎没人知道。那些可能知情的人都说事发时,自己在看别处。

“这说不通。”帕克兰说。他狠狠地瞪了罗尼·奈特一眼。

“肯定有人看见了。”

安全人员问:“谁按的开关?”

没人答应。人们只是脚下不自然地搓动着,将目光转到另一边去。

“有人按了,”弗兰克·帕克兰说,“是谁?”

还是没人出声。

然后,发动机安装工说话了。他看上去比原先更老了,头发更白了,他一直在冒汗,短头发都湿透了,贴着黑头皮。“可能是我。估计是我按的,让它掉下来了。”他又含含糊糊地加上一句:“以为已经弄好了,那个伙计的手已经拿出来了。”

“你确定吗?还是在替人隐瞒?”帕克兰的目光又回到罗尼·奈特的身上,仔细打量着他。

“我确定。”发动机安装工的口气更坚定了。他抬起头,与领班的目光相遇。“是一个意外,我很抱歉。”

“你应该抱歉,”安全人员说。“你毁了人家一只手。再看看那个!”他指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

本厂连续

1 897 560个工时

无一事故

“这下,我们又回到起点了。”安全人员不痛快地说。他给人的强烈印象是,工厂的无事故事记录才是最重要的。

由于发动机安装工一口咬定是自己的失误,令原本紧张的气氛缓解了几分。

有人问:“那会怎么样?”

“这是一个意外,所以不会处分的。”工会干事说。他对帕克兰和安全人员说:“不过,这个工位的确存在不安全因素。得矫正过来,不然,所有人都得撤。”

“别着急,”帕克兰提醒道,“还需要论证一下。”

“早上起床还不安全呢,”安全人员反驳道,“要是你闭着眼睛的话。”他怒视着发动机安装工。很快,三个人便走开了,一边走还一边商议着。

没过多久,刚才被盘问过的工人就回来干活了,一个新人补上了那个空位子,他紧张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从那以后,尽管什么也没说,但再也没有工人来找罗尼·奈特的麻烦了。他知道原因。虽然嘴上没说,但是事发时那些离得近的工人都十分清楚事情的经过,现在,他又得了一个不好惹的名声。

刚看见那双血肉模糊的手时,罗尼也吓了一跳,一阵恶心。但是,担架一走,事故惨状也就被消除干净了。罗尼天生就不是会仔细琢磨的人,所以过了一个周末,再上班的时候,他就把之前发生的事都留在过去,抛之脑后了。他不怕报复。他心里觉得,不论有没有丛林法则,自然有一定的公道是站在他这边的,别人也明白,包括那个袒护他的发动机安装工。